第99章
  萧玠眼仁一颤,看着那颗曾被他父亲割下来提在手中的脑袋,如今正好端端长在脖子上。
  真正逃走的,王云楠。
  全说通了。
  为什么王云楠逃出天牢后如泥牛入海,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不连断地送到王府门上,为什么萧恒雷厉风行迅速出击,却屡屡天衣有缝。
  父亲的股肱早已和京中世族勾结,染指军机朝政。
  再往下,是要把萧恒架空,还是谋反自立?
  萧玠手掌微微发抖,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王云楠身后的护卫吸引。他们面无表情,身形精瘦,目光阴冷,如同野兽。
  王云楠察觉他的目光,笑道:我这些门客,只怕与今上师出同门。
  白虎粗重呼吸中,萧玠冷声问:什么意思?
  王云楠笑道:殿下应当对影子有所耳闻。世人只道咱们陛下顺天继位,却不知龙椅上坐的,是个杀人如麻的恶贼。如此陛下,又有潮州营如此臣下,可不是君安臣乐,民生如火吗?
  陛下一直教我,休以出身论高低。萧玠道,论公我是天子承继,论私我是我父独子,以此挑拨王郎,你是狠毒,还是愚蠢?
  王云楠一笑,胡须一动:狠毒也好愚蠢也罢,太子殿下,你在劫难逃了!
  他声音陡然转厉,几乎一瞬之间,王云楠身后七条人影齐齐出手,如闪电如鬼魅,全然是横空扑食的一群野兽!
  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叫。
  萧玠浑身一竦,突然之间,那头老迈的白虎一跃而起,尾巴如同水火长棍打横一扫,大张血口直接将一人撕成两半。
  血雾之中,发出万兽之王的咆哮。
  几乎是同时,数把长剑没入昆刀后背,萧玠听到它沉痛的怒吼声。心神俱震间,一把长剑飞掷而来,直刺萧玠面门!
  昆刀纵身一跃。
  萧玠眼前扑地一红。
  剑锋破开白虎后颈,在萧玠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截住。
  萧玠来不及流泪,一只手捉住阿子,拖着人往屋外跑去。
  屋外,太子卫和潮州营战况胶着,胜负未分,一见萧玠人影,两股人马当即扑来。杀他的剑被救他的刀拦下,护他的人被刺他的枪捅穿。混乱之中,阿子松了握他的手,萧玠分神回头寻找,发现已被叛军逼向院子死角。
  命当如此吗?
  刀光劈落时,萧玠闭上眼睛。
  他心中没有怨恨,只有遗憾。
  遗憾没有再见到那个人,遗憾没有告诉他,我当年,真的想跟你走。
  如果有下辈子
  萧玠神思被一道马鸣打断。
  风声一掀,萧玠感觉被人拦腰抱上马背,那匹快马如同长枪,刺破包围圈飞跃而出。
  萧玠睁开眼睛,看到那如同旗帜的雪白鬃毛。
  他呼吸一紧,回头看去。在他以为会看到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另一张意料之外的、更年轻的脸。
  沈娑婆脸色惨白,环紧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但依旧把他护在怀中,不知疲倦地振动缰绳。
  第70章
  白马从庙前一勒而止时,夜雨已停。萧玠却感到手背一片濡湿,匆忙一看,竟是沈娑婆右臂割伤,涌出汩汩鲜血。
  沈娑婆已然脱力,二人不得不入庙暂歇。萧玠想裂断衣摆替他包扎,但双手抖得厉害,还是沈娑婆自己撕裂衣袖递给他,白着脸笑了笑:殿下会包扎吗?
  萧玠忙替他解开衣衫赤出手臂,一见那几乎见骨的伤痕,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沈娑婆仍笑:殿下方才还临危不乱怒批叛逆,怎么现在怕成这个样子?
  萧玠替他包扎,手指都在哆嗦,急得带着哭腔:你别说话!
  沈娑婆从善如流,闭上尊口。
  等萧玠包扎完毕,沈娑婆脸色好转几分。萧玠见香案上有些贡果,虽已干瘪,却还吃得,便拿给沈娑婆。
  沈娑婆道:殿下,擅动贡品,是亵渎神灵。
  萧玠道:神明有灵,不会同穷途之人计较这个。你吃一口,吃一口我们好赶路。
  沈娑婆没再忸怩,接在手中吃了。齿关咬破那朱红外皮,甘露般清甜鲜血般浓稠的汁水溢满口腔。他望向庙外,一片松柏幽幽,枝叶响动间,似乎随时随地有伏兵突袭而出。
  沈娑婆缓缓吐出口气,道:潮州营兵分数路,除了继续抵御太子卫外,只怕已经有人马在追捕殿下了。
  萧玠思量道:躲在潮州不是长久之计,离长安又太远也不能去其他州府,万一他们和程忠兄弟有利益往来,就是羊入虎口
  这样,殿下还是赶紧南下,去南秦找秦公。沈娑婆拿起一方帕子擦嘴,道,秦公收到殿下南下的信,一定在边境派人接应。但凡到了南秦境内,程忠兄弟的手再长也是无计可施!
  萧玠急声道:好,咱们立刻就走。马留在庙前太过招眼,只怕他们一会就要搜来了!
  沈娑婆突然叫他:殿下。
  萧玠一愣,沈娑婆已经捏住他后颈,低头吻上来。
  这次的亲吻不同以往,异常疯狂,异常凶猛。萧玠心急,要推他,却被沈娑婆紧紧箍在怀里。他急不可耐般,如饥似渴地吞吃萧玠双唇,把萧玠刺激得浑身打战。
  唇齿之间似乎涌动一种异样的感情,津液般从萧玠唇边蜿蜒而出,也眼泪般从萧玠眼中奔流而下。这样生死关头荒唐的吻,居然有点生离死别的意味。
  渐渐,萧玠头晕脑胀,身体一股水般松软下来。他在沈娑婆嘴唇上尝到一股古怪的药味。
  那方手帕。
  迷蒙中,沈娑婆捧住他的脸颊抬起头,抬手擦干嘴唇。
  萧玠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藏在香案之下。紧接着,听见十数军靴摩擦而生的脚步声。
  有人厉声叫道:仔仔细细再搜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活捉太子,程将军奖赏万金!
  香案陈旧的红布垂落,在雨夜中涌动着积年的香灰气味。萧玠喉中发痒,强行屏气,蜷成一团不敢一动。
  透过缝隙,他看到一双靴子停在面前,不动了。
  然后他听到兵器出鞘的声音。
  一寸血气闪动的刀尖探入,就要撩起红布。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声高喝:都尉,兄弟们来报,前方发现有人骑马向北闯去,看那身形穿戴,正是太子无疑!
  没有眼花,确定是太子?
  潮州境内,还有谁穿白龙白虎的大红袍子?
  那束蛇信一样的刀尖嘶然蹿回,红布震动两下,蓬开潮湿灰白的粉尘。萧玠捂紧口鼻,听那都尉扬声叫道:弟兄们,当即快马包抄,务必生擒太子!
  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当即出动,十数将士奔跑而出后,萧玠听到渐远马蹄声。他不敢掉以轻心,又等了将近一盏茶功夫,才从香案下钻出来,断断续续咳嗽一会,擦掉泪花,这才看向自己身上衣衫。
  是沈娑婆的衣裳。
  那人吮咬啃噬的亲吻后,是如此冷静决绝的眼睛。
  萧玠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香案之后,是一男一女两座彩塑大像。
  他和神女宝像对视。薰娘目光慈爱,宛如一座金钟屏障。
  ***
  四日之内,血染潮州。
  潮州营盘踞多年,哪怕崔鲲率左卫支援围剿,依旧鏖战激烈,未分胜负。
  程义在战中身死,程忠丢弃州府,选择近山郊外展开野战。程忠到底带兵多年,借助山势张开两翼,又派重甲长戈在前护卫。东宫卫久攻不下,又要搜寻太子踪迹,更要安顿百姓,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竟成腹背受击之势。
  重重铁甲铁盾如同鳞片,将程忠拱卫中央。程忠咬牙将残腿又绑一绑,问道:太子有没有找到?
  都尉摇头,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哪里找到半个影子?
  程忠攥紧他手臂,王云楠呢?现在还没联系上?
  他当夜叫影子带着呼啸一遍,咱还没留神人就跑了,真他妈跟个影子似的。都尉道,将军,影子不是被清剿过了吗?就算有,也该是残兵败将,怎么如今万众一心为王云楠效力?
  程忠扶住马鞍站起来,他们不是帮王云楠,他们要找的是陛下。
  陛下?
  影子现在群龙无首,所谋就是观音手的解药。程忠冷笑,陛下圣寿三十有九,早该投胎十九年了,如今还生龙活虎,他们能不眼红?他们不是帮王云楠,更不是帮我,而是要拿住陛下的把柄,让他把活命的诀窍拱手相让。如今,太子就是关键。
  程忠低声喝道:拿住太子就是拿住今上的命根子,但凡找到太子,不仅陛下要有所忌惮,影子也会供我们驱遣。传我号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