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副将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刚刚前方来报
  将军!哨兵狂奔而来,喘着粗气打断,前方发现大股部队,瞧那规制,像是禁军!
  左卫太子卫俱被牵制于此,这个时候,又哪来旁的禁军?
  程忠捉住他手臂,沉声问道:你没有看错?领头的是什么人?
  哨兵今年不过十八岁,只得道:脸认不得,也没有带旗子,领头人四十余的年纪,很瘦,没穿甲胄,看着不像个当兵的
  家伙呢,他的家伙是什么?
  是
  在接下来的三个字即将迸出哨兵唇间之前,有一道更快的飓风破空而来,将血红日光切开一道透明弧线。
  那凄厉如哨的风声结束时,哨兵听到喀嚓一声,像西瓜熟透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他察觉脸上一热。
  一股血箭从程忠腔中飞射而出。
  那双手仍保持着拍扶马鞍的动作,肩膀上只剩下半根如同残桩的脖颈。
  程忠的脑袋呢?
  哨兵随众人目光望去,见护卫的甲兵如同浪花被层层炸开,程忠骨碌碌的人头正是那投入水中的石块。也就是这时,哨兵才在万骑将军的首级旁找到那道如同死亡讯号的快风的真身。
  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武器,已听到有人大声叫道:是陛下是陛下到了!
  一把钢刀在一名潮州府兵手中颤抖不止,被砰地抛在地上。
  随即无数兵器抛落,潮州营几乎一瞬间放弃抵抗,一个接一个纳头跪倒在地,由太子卫刀剑压身。
  所有人看到,一匹白马从血色尽头飞驰而出。
  马上人嘴唇干裂,疾风吹打得脸部肌肉向后鼓动,紧绷颧骨,凹陷得怕人。
  这是继十一年前京乱之后,萧恒第一次全程狂飙。潮州营贪墨的折子递去京都后,萧恒当即率禁卫南下,半途接到第二封加急信,一口黑血呕出,染脏白马鬃毛。
  云追上了年纪,萧恒便换马来骑,只用四天便赶入潮州境。四天之内他跑死五匹汗血宝马,只第三日生咽下一块干馕,其余时间粒米未进。夕阳终于在第四次没落之前,迎来如同野兽过境的一万禁卫,和形如骷髅的皇帝萧恒。
  内乱尚未完全收束,仍有部分叛军负隅顽抗。一片猩红世界里,叫喊厮杀的人影黢黑如炭,顷刻就能粉身碎骨。
  这是萧恒阔别多年的死亡记忆里的潮州城。二十余年前段氏姐弟的马蹄踏碎了水乡烟梦,潮州从繁华的大都市一夕之间变作人间炼狱。
  萧恒在噩梦里无数次见到过。萧恒以为现实中再也不会见到。
  直至今日。
  这次还是铁蹄屠刀,只是持刀之人从死敌寇仇变成血亲骨肉。
  他挽住缰绳,从程忠人头旁拔出环首刀。自萧玠出事后,他每晚都用半个时辰重新磨刀,将这段锈钝刀锋重新磨得抛光。
  萧恒顾不得其他,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
  陛下!一个俘兵爬出人群,对萧恒连连叩头,刚刚从薰娘庙附近找到了一具尸首,他他穿着殿下的外衣。
  第71章
  那具尸体抬到面前时,萧恒缓缓蹲下来,揭开遮盖的旗子,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少年的脸。
  这手掌不像萧玠,这身量又像极萧玠,到底是不是萧玠?
  萧恒伸手去摸这孩子的颅骨,一寸一寸,毫无遗漏。但他十根手指像废了鼻子的猎狗,突然丧失了多年的看家本领。他摸了五遍、八遍、十遍,依旧无法确定这人的身份。他既像萧玠又不像。等摸到第十一遍,萧恒双手已经颤抖得无法继续。
  萧恒擦了把脸,将那张旗子彻底掀开。萧玠那身白龙白虎的大红袍服哗地从眼里烧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萧恒听见众人哭叫惊恐之声。
  他们早该见过这具尸首了,现在又怕什么?
  萧恒脑子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间又一口鲜血吐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他冷静判断的意识:这个孩子是被虐杀的。
  红袍碎裂,难以敝体,肋下生生掏了个窟窿,翻出黑黑红红的内脏组织。萧恒不要人扶,几乎是爬到跟前,解开衣袍,袒露出那男孩冰冷的躯体。
  锁骨被人穿了胸骨碎了,心脏、心脏被挖了还是绞烂了右臂臂骨粉碎还有
  萧恒多想叫他一声,但不敢。但凡叫了,这似乎就是萧玠确凿无疑了。他听见一阵野兽般的呼噜声,半天才发觉,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丧子之痛吗?原来自己当时抱住女儿襁褓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吗?
  时间太久了,那伤疤虽没好,但他差点忘了那疼了。
  他两只手掌狠狠搓过脸,继续解那男孩的外裤。裤腰的血还没干透,黏糊糊的。萧恒看到那源泉。他的一双膝盖骨被挖了出来。
  萧恒停不下来,他没法停,他迅速剥掉少年的裤子,看到那没一块好肉的双腿。萧恒不敢想象这孩子生前遭受了什么,但刻在骨里的杀手经验让那画面一遍一遍从他脑中播放。他看着萧玠被捆在柱子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上不,不用这些,两把凿穿他琵琶骨的铁钩就够了。他们用一把钝刀是的,锐利的刀锋留不下这样撕扯的伤口那把刀先撬进他的膝盖骨。
  萧恒听见喀嚓碎裂之声时,耳边同时响起萧玠的惨叫之声。好一阵后,他第二次确切地听到自己的哭声。
  阿玠好孩子他的好孩子,他和秦灼就这么一个儿子,被活活剖解像一头牲畜。他最后要怎么凄惨地叫自己叫秦灼,而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没有人敢上前安抚皇帝,正如没有人不震撼于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们看到,皇帝伏在那具开始腐烂的少年尸体上,嘴巴却吞咽呕吐物一样把哭声叫声全部吞咽下去。他保持沉默得像保持镇静。但他现在的身体无法经受这样巨大的打击,他一定会垮掉。
  在所有人认为萧恒要坍塌之时,萧恒重新把自己支撑起来,褪下那男孩最后一件敝体之物。
  寂静。
  他死之前,被惨无人道地阉割过。
  众人第一反应是去搀扶皇帝。皇帝却纹丝不动。
  尉迟松已赶上前来,见此情形,已是热泪滚滚,叫道:陛下
  突然之间,皇帝双手握在那少年两条腿间,仔仔细细摸索一遍,当即叫道:这是旧伤口,早就愈合了这是个内官不是太子太子在哪里?!
  全军出动,搜寻太子下落。萧恒瘫坐在地,替那男孩穿好衣物。
  这个代他儿子死去的孩子,是他的恩人。但萧恒心里无法不存一丝庆幸庆幸什么?庆幸不是他的儿子。
  看吧,标榜自己大公无私的皇帝,其实是这么自私透顶。
  萧恒跪在他面前,连叩三个响头。
  萧恒说:我给你报仇。我带太子来给你磕头。
  ***
  从这男孩的伤口判断,杀他之人并非潮州营,而是影子。
  也就是说,萧玠很可能在他们手上。
  萧恒反倒镇定下来,对尉迟松道:他们会来找我。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一支飞箭将信筒射在州府门匾之上。
  是王云楠的手书。要见太子,请圣躬亲往萧将军庙,一个人。
  当天黄昏,萧恒孤身前往将军庙。
  他翻身下马,惊起一片乌鸦乱飞,远上天边如蜂群。
  将军庙大门洞开,如同血口,在萧恒跨入之后砰然合拢。庙内香烛未灭,烟气缭绕,幽森冷寂。一座高大铜像立于台上,身材高瘦,面容冷峻,左手把锄,右手提刀。那是更高大年轻的萧恒自己。
  香案之前,中年男人转身,露出王云楠死而复生的笑脸。他向萧恒长揖,陛下驾到,臣礼数不周,万望恕罪。
  萧恒问:我儿子呢?
  王云楠道:殿下无恙,虽不比宫中锦衣玉食,到底好吃好喝,衣带不曾宽松一寸。
  萧恒鼻息发沉:有什么事你冲我,拿孩子算什么本事?
  孩子,陛下将我儿子扣押宫中作为人质的时候,想过孩子?王云楠笑意阴冷,东宫春明池摆宴,圣驾甘露殿剿贼父子一心里应外合,我拿殿下,不过以直报怨。
  萧恒面色未露,呼吸已渐渐沉重。
  说话间,已有侍卫上前,向王云楠耳语几句。王云楠半是意料半是意外,笑道:陛下还真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来了,太子可真是你的心头肉啊。
  他边说话边往铜像后走去,臣身为人父,也体谅陛下一片慈父心肠。臣不要陛下的命,更不要太子的命,能不能带走太子,要看陛下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