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计数,直至夫人消气。”
  掐紧手中的鞭子,商月楹盯紧他的肩背,一字一顿咬道:“你觉着,我会心疼你背后的疤,你觉着,我不敢打你么?”
  却换来他轻笑一声,“夫人若害怕,我可以自鞭,夫人不喊停,我便不停。”
  言语甫落,但见他起身,往身前来。
  “......你别过来!”商月楹气恼丢下鞭子,径自踩过鞭身,旋裙回榻上捡了他的外袍,闷声道:“穿上。”
  薛瞻未动,她又厉声催促:“穿上!”
  稍刻,待他穿戴整齐,商月楹立时推搡他,却见推不动他,益发气恼,捉起他的手腕狠狠咬下一口,咬得唇齿间洇开咸湿。
  忿忿擦一把红唇,她旋身拉开门,指一指院外,轻轻吐出二字,“你走。”
  .
  屋内声响闹得太大,都督倏而回府,来了又被夫人赶走,花韵阁伺候的小婢女们惶恐极了,一水地站在廊下用眼神询问春桃。
  今日可是乞巧,而今夫人这般气恼,她们......
  还能不能去逛逛坊市的灯会?
  春桃伺候商月楹许多年,何尝不晓得她不过是需要时间自个消化罢了。
  遂只摆摆手,丢了记定心丸给小婢女,方拐了步子去寻商月楹。
  “......夫人,消消气,”春桃扬了唇畔的笑,劝道:“总归来讲,此番是叫您狠狠戏弄了都督,多想想方才的趣事,莫再板着脸啦!”
  商月楹乜她一眼,冷硬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春桃心内一怵,悻悻摸鼻,“总不好叫我留在屋里细细瞧您与都督对峙罢?”
  悄悄暗窥商月楹逐渐没那么紧绷的眼眉,春桃晓得她气性下去了些。
  她家小姐自幼便是这般,气性来得快,去得亦快。
  叫小姐怄着气捉弄都督的,是小姐始终不肯原宥的,都督的心。
  她最知晓该如何转移小姐的气性。
  但见春桃扇几下眼,歪了脑袋凑近商月楹,嘻嘻笑道:“小姐,听妈妈讲,今夜坊市热闹极了,还记着前几年那次乞巧么?夫人看上一条镶了彩珠的彩绦,老爷却因事耽搁在翰林院,那彩绦生生叫旁人赢了去......”
  稍稍一顿,她复又道:“小姐那年还说哩,来年乞巧见了那样的彩绦,便买一条回去哄夫人高兴,头两年没瞧见,去年在扬州亦没见着,今夜不出去瞧瞧么?”
  春桃弯了眼眉,一个劲顺着毛捋。
  稍刻,便见商月楹撇开脸,轻轻哼一声,“去。”
  .
  商月楹套了件鹅黄垂领衫,底下是不常穿的银色云纹八破裙,两个饱满的耳垂坠着珍珠,发髻插进一根许久未戴过的玉簪。
  大约为了验证春桃言语间的热闹,商月楹未差引泉套马车,自顾晃着手中的扇,不紧不慢往坊市走。
  亦未差元澄跟着。
  得了主子发话,荣妈妈并未跟着,讲是要替秋雨打两根簪子,自顾留在府内做活,却使了银子给闺女,叫秋雨往西市去了。
  停步驻留摊前,捡起一块粉色流萤石握在掌心把玩,商月楹摇着扇,余光乜了眼几十步外跟着的男人。
  复又没忍住暗暗翻几下眼皮子。
  元澄不跟来,她多大的面,得左军都督亲自护着安危。
  处处笙歌,女儿家的脂粉香将晚霞扑得更红,坊间锦绣,渐渐有更多的绿腰锦袍携手进出。
  愈往汴梁河边走,愈发热闹。
  有背一筐荷花的花娘眉心缀着彩墨绘的花钿,欣欣冲商月楹笑,问她要不要买朵荷花嗅嗅。
  商月楹爱瞧美人,兴冲冲挑了一朵,慢步踏上荧桥,举着荷花在鼻下轻嗅。
  熟料这一景被亭台雅士寥寥几笔勾勒,适逢风起,画纸在娇笑中淌过潺潺河流,在半空中辗转沉浮,最终落入河边一位书生怀里。
  商月楹剪了春桃的胳膊漫不经心轻晃,瞧见前方有饮子卖,顿觉口渴,扯了唇畔的笑,往那头去。
  方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匆匆喊着小姐二字。
  甫一回首,瞧见气喘吁吁赶来的书生。
  他戴幞头,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尚还背着笈囊,细细瞧,像是哪个书院的学子。
  商月楹歪了脑袋,未答话。
  书生握紧薄薄画纸,翻着手掌将画摊开,磕磕巴巴道:“这、这画中人,可是小姐?”
  商月楹斜斜挪开扇面,瞧上一眼,诧异极了,“......是我。”
  书生益发脸红,脸皮子比画纸还薄,“在、在下姓何,乃鹿鸣书院的学子,不、不知小姐闺名......”
  “我?”商月楹失笑指一指自己,“你没瞧见么?我梳的妇人发髻,我已经成婚啦!”
  那何生却摆摆脑袋,不敢瞧她,仍不改口,“成婚亦无、无妨,小姐之姿实属难见,便是认得一下,也、也并无不妥。”
  河对岸叮叮当当响起锣鼓声,许是有甚么热闹瞧,商月楹却寻了石墩拂裙而坐,道:“不好的呀,你瞧着应只有十六七岁,既在鹿鸣书院念书,就更应该将心思放在书卷上。”
  何生还要再讲,肩却被人强硬揽过去。
  他当即啧声,摆了手去瞪,瞪进一双狠戾的眼眉里。
  那人垂目,瞧着他手里的画纸,半晌,冷道:“鹿鸣书院的学子如今都这般轻浮?握着旁人夫人的画像不撒手。”
  何生比他矮了一个头,却不想在佳人面前失了气势,固执扬起下颌反驳道:“兄台不懂先来后到的道理么?”
  岂料听出他言语中隐含的讥嘲,那人却薄薄一笑,扯弯了唇,“这是我的夫人。”
  何生心内一怵,忙旋身去瞧佳人,佳人却只垂目扇着扇,未瞧这边,听了话却也未反驳。
  “......哦,”他悻悻回身,不舍瞧画像一眼,忍痛将画像拍进男人怀里,“还你!”
  而后,涨红一张脸,脚底仿若抹油一般挤回了人群里。
  眼瞧薛瞻要往这头来,商月楹当即起身,“春桃,走,去对岸瞧瞧热闹。”
  暮色褪尽,蜇入黑夜。
  商月楹挽着春桃挤进人群瞧热闹,一眼瞧见锣鼓旁悬挂的彩绦,没忍住掐了掐春桃的胳膊,露出一线势在必得的笑。
  春桃晓得她要将彩绦带走,却又不愿出风头,遂挤过人群靠近老板,贴耳与他低语,复又掏出银钱,痛快将其买了下来。
  得了彩绦,商月楹高兴,再瞧热闹时亦总忍不住低目扫量。
  春桃提着兔子灯在一旁欣欣笑着,商月楹瞧得认真,竟不知不觉走偏了主道,离各个小贩的摊前已是极近的距离。
  “快让开——!”
  俄顷,不知何处大声嚷了起来,商月楹尚来不及抬眼,就听春桃惊呼。
  近乎只是一瞬,腰身被一双手紧紧揽去,旋身跟着那双手转了几圈,听得头顶一声闷哼,商月楹方错愕仰面去瞧。
  “嘶——”春桃提着兔子灯忙凑过来,倒吸一口气,“都督?”
  沉闷的柱身落地响彻双耳,商月楹转眼去瞧地上的木桩,终是反应过来,若无薛瞻及时挡开,她的脑袋少说也要被这木桩砸出一个五指宽的包。
  侧边是茶肆,方才这木桩便是从茶肆屋顶砸落下来。
  稍刻,茶肆的掌柜匆匆赶来,眼眉上下将二人扫量,忙道:“哎哟,二位,当真是我的过错,今夜乞巧,我想着用木桩缠些藤萝上屋顶,不想意外伤着二位,不若这便随我去医馆瞧瞧罢?”
  商月楹睐一眼薛瞻的脸色,抿紧两片唇,“......去瞧瞧?”
  薛瞻平静点头,“夫人陪我去。”
  四下仍有瞧热闹的百姓张望,商月楹不自在暗窥几眼,眼眸稍垂,“好。”
  辗转跟掌柜去了汴梁河边最好的医馆瞧,听得郎中言,未伤及筋骨,只稍稍搽些药酒,掌柜立时松了口气。
  他歉意朝二人笑笑,“今日实在抱歉,叫我扰了二位雅兴,这样,我那茶肆新开不久,这往后一整年的茶水钱,我都包了,二位可否留个姓名?”
  却说薛瞻只淡着神色穿好外袍,答道:“不必,木桩光滑,日后若再吊去屋顶,务必用粗糙些的麻绳,别再因此砸了旁人。”
  言语甫落,他当即轻牵商月楹的手往外走。
  怔松被他牵着往前走了数百步,商月楹蓦然回神,使力
  挣开他的手,执拗撇开脸,“别牵我。”
  薛瞻回身朝她睇眼,未说话,只沉静望着。
  眼瞧这夫妻二人僵在此地,春桃甩甩兔子灯,清清嗓,上前道:“夫人,还逛么?”
  商月楹翕合红唇,却未能出声。
  垂着眼瞧手中的彩绦,忆起今日乞巧,忆起方才他及时赶来护住她,仿若心内的怨兜兜转转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知几晌,她轻叹一息,轻声道:“回去吧。”
  .
  再回都督府,已至亥时半刻。
  余光窥清薛瞻转背往书房去,商月楹沉默睇去一眼,目送他蜇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