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多了。”邱茗笑得淡然,“我只是讲事实,还发现了什么吗。”
  “没。”
  “别光动脑子。”
  “你骂谁?”
  若不是戴罪之身,夏衍恐怕早一剑插过去了,被逼无奈,于是蔫蔫侧过头端详尸体。
  正当他聚精会神之际,站在后边的邱茗没了耐心,二话不说一掌拍在人后脑勺上,害得夏衍差点直接亲上尸体。
  夏大公子好久没受过这种气,险些扭头顶着诛九族的风险再和这行书院副史干一架。
  忽然,冷风刮过,夏衍鼻子一皱。
  “闻到了吧。”邱茗跟着俯下身,凑到尸体脖子处的刀口边,嗅了嗅。
  夏衍也闻到了。
  遗骸腥臊味难掩,就在这混乱的恶臭味中,竟然夹杂着一缕醉人的芬芳,那香味绵长,十分细微,清新淡雅。
  “指握刀柄留香,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只是不知是何种香。”邱茗解释道,“如果弄清楚香的由来,说不定有线索。”
  夏衍怀疑地横了邱茗一眼,“有什么香你会不知道?”
  “我又不是样样都懂,”邱茗抬起身,双手支在台边,“闻香便知配料,有这本领,我早开香铺发财了。”
  装腔作势,夏衍冷哼了声。
  “不过大致能猜。”邱茗别过耳前的头发,在夏衍惊异的目光中,侧身坐上桌台,手指轻抹伤口的皮屑,放下鼻下,动作温柔地不像在这阴冷的仵作间验尸,倒像惬意地在一方幽闭院落中玩香弄茶。
  “艾草,雄黄,龙涎,还有一味。”邱茗抬眼。
  “什么。”夏衍好奇地探过身。
  “还有一味,江淩月。”
  夏衍瞳孔微震,邱茗笑道,“我就知道,夏将军一定感兴趣。”
  第7章
  夏衍的手下曾因误吸江淩月疯癫至死,都是一起卖过命、行过军的兄弟,他也为此耿耿于怀,所以当年在临渊寺以为邱茗贩禁香才下手毫不留情面。
  如果要追查江淩月,只有一个地方,两人不约而同抬眸,对视一眼。
  西市,凝香坊。
  西市热闹,无数吆喝的小贩,头顶瓦罐的卖艺者,靠着栏杆的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可惜丝毫未引起两人的注意。
  “美人哥哥,美人哥哥,给点赏钱吧。”一脏兮兮的小姑娘抓住邱茗的衣摆,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尾巴。
  邱茗低头看去,眼神有些飘离,再抬眼,旁边夏衍表情万般嘲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沉默着,从袖口摸了几枚铜板塞到小孩手。
  “谢谢美人哥哥!哥哥一定万事顺利!”小姑娘捧着铜板连同后面几个小孩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你居然喜欢小孩?”夏衍高扬头,无非想看这位分分钟断人命的“美人”装伪善给谁看。
  谁知邱茗言简意赅,冷着脸,“不喜欢。”
  小孩,尤其是小姑娘总会让他回忆起不好的事情。
  夏衍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闻不远处有人叫嚷。
  “你小子敢偷我钱袋!找打是不是!”一大汉怒吼,手揪着一年轻人的衣领不放。
  “我……我没偷。”年轻人吓得脸色煞白。
  围观人低声窃语,你一言我一语对那年轻人指指点点。年轻人百口莫辩。
  一旁异域长相的卷毛小厮言之凿凿,“撒谎!我看见你偷了!”
  “冤枉啊!我真没有!”年轻人大喊。
  邱茗闻声,神情有些异样。快步走向人群,夏衍感觉奇怪,也跟了过去。
  这热闹稀奇,光天化日敢偷盗,夏衍扫了眼,大汉身材健硕,胳膊肘子梆硬,典型的习武之人,那双手。
  夏衍眼睛一亮,有意思。
  唯有拇指、无名指指腹起茧,指甲平整,看上去灵巧得很,反观年轻人,身材瘦弱,衣冠素雅,不过腰间的玉佩平安扣翠绿清透,应属上上品。
  好家伙,还是个纨绔子弟,想也不是玩花样手法的人。
  夏衍心里暗笑,结果不言而喻。
  这不是偷窃,是抢劫。
  “不认?我看你这小子是手贱!”
  “大哥,给他手剁了!让他放肆!”
  大汉亮出砍刀,手起刀落,眼见年轻人小命不保。
  夏衍飞身拔剑,一刀架在大汉脖子上,大汉一惊。
  “你,你什么人?”
  “不用你管。”夏衍咧嘴,剑在人脖子处逼出了几滴血珠。
  给点教训吧,在我大宋地盘上还敢胡作非为?看来确实活腻了。
  断根手指怎么样?夏衍横过剑。
  不料还没等他没动手,就听面前大汉惨叫一声,抱着胳膊一屁股坐下去,肩膀处鲜血喷涌。
  夏衍警觉地瞥向后方,只见邱茗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正看着旁处喧闹的市井,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副和自己没关系的样子。
  那边小厮目瞪口呆,惊叫道:“大哥!您没事吧!”
  大汉狠狠瞪向书生,“臭小子!敢找帮手!”
  书生重重跌在地上,大惊失色,慌忙摆手,“我没有!我没有!”。
  “哎,我说你们,”夏衍一脚踏过大汉的肚子,给人掀了个底朝天,“钱袋就挂在你腰上,自己眼拙没看见,别跟疯狗似的乱叫。”
  大汉和小厮神色异样,刚低下头查看,夏衍眼疾手快一剑挑了那两人的裤腰带,一脸的坏笑。
  哗啦啦一堆钱袋散落一地,花色各异,绣花枝的、素文的,甚至还有刺经文的。
  “让开!让开!何人街头斗殴!”一队巡防兵姗姗来迟,拨开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见到是夏衍,忙行礼。
  “来得正好,”夏衍呛一声收回剑刃,“这有两人,光天化日下抢劫,给压去好好审审,看私吞了多少财物。”
  “来人!”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一大一小两人擒住。
  为首的凑上前,小声对夏衍说,“这人小的们蹲了好几日了,总抓不到现行,还好有将军出手相助,不过街坊事不易闹大,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们也……”
  “不抢你们的功,该干嘛干嘛去,”夏衍不等他把话讲完就摆手,“小爷我就喝多了,路过。”
  那人心满意足后撤一步,大声道:“夏兄海涵!”
  围观的人很快散了,夏衍走过去扶起瘫坐在地上、被吓得不轻的年轻人。
  “没事吧。”
  “没事……”小年轻艰难爬起身,直打哆嗦,样子甚是狼狈。
  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向夏衍作揖,“谢、谢谢你。”
  “还有他。”夏衍极不情愿地朝不远处点了下头,那边,邱茗已经背过身要走。
  “就是他废了那贼的胳膊。”
  “他?”
  小年轻紧皱眉头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瞧了邱茗的背影好久。
  忽然间紧锁的眉宇舒展,乐成了朵花,对人大喊。
  “我的天啊,望舒兄!”
  夏衍一愣,那头邱茗明显身体一僵,扯了袖口,试图掩住腕上的蝴蝶纹身。
  小年轻飞奔上来,不由分说抱住了邱茗的胳膊直晃。
  “望舒兄,是我啊,季常林!你记得我吗!”
  邱茗被季常林这么抱着浑身不舒服,眼神不自觉移向别处,像是躲避。
  季常林急了,捧上自己腰上的玉佩,说:“你不记得了?四年前,我家被抄,你帮我抢回来的,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你看。”
  邱茗勉强低头看去,季常林手中,那枚玉佩光泽圆润,上好的成色,隐约还能看出刻着一个忠字。
  忠……
  季忠……
  想起这个名字,邱茗如坠深渊,心脏如被针扎般痛,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咳了好几声。
  “你确定是他?”夏衍靠过来,被邱茗狠狠瞪了一眼。
  “肯定是啊!”季常林拉着邱茗不放,“望舒兄是我的大恩人,怎会认错!”
  “哎,人家认你呢,副……”
  “我那天路过。”邱茗立马打断了夏衍,扒开季常林的手,定了神才开口,“季公子过誉了,我没帮上什么……”
  “别啊,要不是你,我就被那帮人打死了。”季常林异常激动,这一转头才意识到自己把夏衍凉一边许久,忙再次向人拱手。
  “多谢公子相助,在下季常林,文书馆学士,还未问过公子姓名。”
  “夏衍。”夏衍倒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对邱茗的反应更感兴趣。
  “夏公子幸会!”季常林笑容晏晏,一时高兴竟忘了什么,转头对邱茗道,“哎,我的疏忽,望舒兄,那日你走的急,我还从未问过你姓呢。”
  邱茗抬眸,面前的年轻人双眼放光,一片赤诚,灼热的目光烧得他害怕。
  慕然间,他心底有东西在异动,似乎是压抑了很久的、不曾与人倾诉的往事,顷刻间喷涌而出,如从地狱来的恶鬼般张牙舞爪地扑向他,将他吞噬。
  黑暗的地牢,滴血的长剑,沉重的铁链,月光透过牢房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