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擦出了火药味,推推搡搡,眼看佳人没入更深处消失不见,孙纨气不打一处来就把监长给揍了。
  这要发生在京师大街,莫说孙纨揍监长,就是揍画署上官可能都有机会搪塞过去,但他身为考生在设色场不服从规令,还殴打监长,影响极大,若不处罚后面可就难以服众。
  然而普通的官儿并不敢下都督佥事的面子,只好请示上一级,以求拿个章程,上一级拿不准再向上请示,最后竟请示到了闻遇面前。
  彼时画署正在进行旬会,也就是每十日开一次的例会。
  闻遇穿着常服,斜靠椅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极有耐心听完了事情始末,“查一下这二人是楚王思神女还是神女勾楚王,不管哪一种孙纨都不能再留,倘若是后者,连同黄时雨一起轰出去。”
  下官领命:“是,大人。”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两个时辰后来人就将详细的经过分说清楚,还带了老匠人做证,黄时雨从头到尾都待在提炼坊,未曾与提炼坊以外的人搭话。
  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全然一场纨绔子弟追香逐靓不成怒打监长的闹剧。
  闻遇颔首,“好。”
  黄时雨逃过一劫。
  却说程管事,竟也去了趟画署,因她手底下只有五个姑娘,素日轻松自在,加上官职低,基本见不到闻遇这种级别的,不意竟被闻遇直接请进了画署问话。
  程管事忐忑不已,难不成男考生觊觎我女考生美色还要算我头上吗?
  没过多久,她就站在了画署正殿的一处廨所,向小闻大人请安。
  闻遇低头慢条斯理拆着束袖。
  程管事就愈七上八下,低头躬身。
  闻遇将束袖扔进侍从手中,方才似笑非笑看向程管事,“肃王的赏赐大方么?”
  程管事后背一颤,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哆嗦,“回,回大人,属下无能,不敢拦肃王殿下……”
  就算敢拦也拦不住。闻遇活动了一下肩膀,淡笑道:“我知道,凭你也做不得什么,传你来就是让你给他带几句话。”
  “是是,属下竖着耳朵谨记。”程管事如蒙大赦。
  闻遇挑眉道:“从前画署什么风气与我无关,但今年,权领督考的人是我,再有女考生钻明令漏洞以致珠胎暗结,就莫要指望我来遮掩,到时御史台的人发疯,想必殿下也不好过吧。好好劝劝殿下,要么现在把人领走,要么管好腰带。”
  说罢,他撩眼看向程管事,一字一顿道:“滚吧。”
  画道不是女人攀附权贵的捷径。
  却从德妃起,渐渐成为沽名钓誉的工具。
  闻遇并不歧视依附男人卖娇耍痴的女人,从男人的角度来说还很好玩,但厌恶将这一套带进画署的女人。
  黄时雨一直踩在他的底线上。
  肃王这颗大树并不是万能的。
  胆敢在他权领的画考兴风作浪,弄出丑事,他势必要她好看。
  这日程管事面如缟素,战战兢兢告退。
  回去就开始思索如何在肃王跟前回话。
  按说肃王也就是送黄时雨回舍馆,但这段路也确实足够发生点什么,她想起肃王宽大厚实的马车,连忙摇了摇头,既是路上自然没有地方煎药,那黄时雨可就真有可能有孕。
  真晦气啊。
  都是活祖宗。
  国子监的四门学严格遵照旬假制度,如若逢节气则在旬假上叠加。
  简珣算了下日子,下元节陪伯祖父,十七正好陪梅娘,上次只逛了东市,两人约好下次逛西市。
  东市周遭的府邸全是达官显贵,王公贵族,有钱归有钱,但日常所需肯定是由家仆采购,毕竟谁家朝廷命官也不至于跑街上打酱油买醋,这就导致客流量远远低于西市。
  因而东市的铺面多以奢侈之物为主。西市则包罗万象,蕃客胡商来往不觉,下至针头线脑,上至琉璃珠宝,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还有光怪陆离的西域幻法表演(注,相当于现代的魔术),以梅娘的性格见了怕是再不肯挪动脚步。
  简珣心里想着梅娘,下元节大清早即吩咐福生前去画署考生舍馆送素馅糍粑和蜜桔,还有一盒梅娘爱吃的核桃酥。
  安国公在政事堂用过皇帝赏的素馅糍粑,就打道回府,五个后辈也整整齐齐来到了砌园给他老人家请安。
  这日大家无不沐浴更衣围坐书房山谈经论道,年轻人高谈阔论各有所长,难免想在祖父(伯祖父)跟前表现。
  五个孩子,年纪最大的已经入仕,二十有五,最小的允璋则还差百日才满十六。
  头几年,允璋这孩子除了会念书以及相貌异于常人,其余表现并不突出,大有成为书呆子的势头。
  安国公的注意力很少放在平庸的孩子身上,却时不时会关注一下允璋,觉得这孩子怪异,尤其今年开始,当男孩子满十五岁后,稚嫩感越来越弱,随之而来的少年感则越强,允璋看起来骤然变化。
  那种流于表象的平平充满了安定的力量,行止不急不躁,国公爷仔细回想了下,终于发现允璋的怪异之处,他身上好像从未出现过与年纪匹配的孩子气。
  国公爷见过许多孩子,却没见过没有孩子气的孩子。
  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掠过简珣。
  这孩子一如既往擅于倾听,言简意赅,但说出的话往往坚定有力,言外之意深远,另外四个几乎跟不上他的思维与理解,更可怕的是还不自知,他却始终面色如常,也不多加解释。
  越听越有趣。
  国公爷终于开始正式关注这个若深潭一般沉静的“平庸”侄孙。
  巳时,简珣留在砌园的竹轩小憩,廖叔前来通传伯祖父有请,他立即整理衣冠往书房山走。
  他是五个兄弟中唯一还未通过乡试的,伯祖父难免记挂上心,只是没想到伯祖父为他安排的老师竟是翰林院的掌院叶学士。
  叶学士身为翰林院之首,虽说只有正五品,但说话可比许多正一品还管用。做为皇帝的贴身文学侍从官,皇帝的机密决策、任免讨伐无一不先经过他,由他的手修改或起草撰写,甚至直接替皇帝拟定。
  可以说叶学士的每一句话都能影响甚至主导皇帝的决策,乃当之无愧的实权宰相。
  京师有两种官不能以品级定尊卑,说的便是翰林学士与御使大夫。
  正五品已经能牵动皇帝,再高可就要逆天的。
  简珣不无惊诧,双手捧着伯祖父赐予的名帖,肃了肃容色,将名帖收好,然后撩起衣摆跪地稽首叩谢,“侄孙定不负伯祖父拳拳栽培之恩。”
  安国公颔首,“去吧。”
  “是。”简珣再一叩首起身,胸臆有无数情绪在涌动。
  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想对梅娘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完全保护你了。
  下元节这日黄时雨在公厨用了一顿斋饭,就回了舍馆。
  恰巧福生赶到,两下里相遇。
  女孩们有意无意侧目,又在远处回头张望,不是吧,真就隔三差五来一趟!按这个频次干脆住京师得了。
  福生笑嘻嘻道:“给,这是少爷写给您的信。”
  “有劳福生小哥。”黄时雨摸了摸袖子,从设色场而归,没带赏钱。
  福生已经一蹦一跳跑走,“不用您打赏,这样少爷才会给我双倍的赏钱。”
  黄时雨笑了笑。
  数道灼灼目光如影随形,黄时雨自知再不撒个靠谱的谎言实在难以服众,就主动上前摊开蜜桔,请大家食用。
  女孩们大大方方道谢,各自拿取一只。
  蓝素道:“哇,是邰丰的蜜桔,你家在邰丰也有田庄吗?”
  黄时雨放松道:“京师的堂兄家里有,我阿爹便是托他给我送的衣食。”
  因为京师有亲戚,自然可以隔三差五来探视。
  而且这位亲戚是堂兄。
  瞬间就打破了女孩们隐秘的猜疑。
  蓝素神色微僵,苏容樱和沈璃的笑容则逐渐真诚。
  黄时雨知道这关暂时闯过。
  却做梦也没想到简允璋居然在她旬假的前一日,也就是从设色场回舍馆之际,立在舍馆的院门外等她。
  其时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把黄时雨刷白的小脸映照得更白了。
  这么晚了,简允璋难道是来接她回简府?
  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她没说要回去!
  谎言即刻就要被揭穿。
  女孩们起先并未将黄时雨和简珣联系到一起,单纯被简珣外貌吸引,眉如墨画,目似秋水,但他身边的福生说明了一切。
  黄时雨感受到了一道道复杂的目光。
  黄姑娘的堂兄俊美无匹,可就是一点也看不出二人像堂兄妹。
  简珣完全没料到突然就来了一辆马车,突然就下来一串女孩,全都眈眈盯着他,而梅娘立在众人中间,面色红白几度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