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肃王的手指白皙洁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养出的,也唯有养尊处优才有很多的闲暇与条件追逐所爱,黄时雨羡慕他宛若天成的运笔,笔下的月光意境吸魂夺魄,如梦似幻,从林间点点露出,宛如稀疏的残雪。
  黄时雨这样想着,就见他在空白处提了一行字: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好美。
  韩意淮抬眸看她,道:“这可是我的独门不传笔法,连闻遇也不知我如何画出这样的月色,今儿独独传给了你,谁让你是我门生,你可不许背着我教旁人。”
  这要放在从前,他定会洋洋得意,一面卖弄高超画技一面半哄半诱她求自己教,现今倒是学会放下身段,只哄着她是独独教了她的,也只教她,独一份的,那入耳的成效就完全不一样。
  黄时雨果然惊愕抬眉,瞳仁微晃。
  若非碍着两人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黄时雨都要感动了,但她尚且自持,并不敢逾矩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然而一双晶润的眼睛实在动人。
  韩意淮心脏颤了颤。
  黄时雨揖礼道:“多谢殿下指点。”
  韩意淮道:“哦。”
  两个年轻的人儿,她盯着那副未来的传世佳作,而他盯着她。
  韩意淮移开视线,在画上盖了自己的私印方才递给她,一本正经道:“呐,好好收着。”
  黄时雨以为他“余情未了”,暗暗心惊,却听他道:“你可莫要自作多情!”
  “我……”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想与你私相授受。”
  黄时雨连忙摇首否认。
  韩意淮哼了声,“给你是为了督促你,回去好生练习,千万别丢我脸面。你知道闻遇吧,就那个混蛋石上居阁主,他宁愿收陆召琰也不收你,你要是偷奸耍滑真被陆召琰比下去,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黄时雨当即恍然大悟。
  自己是他力排众议抬举的画魁,倘若远远不及陆召琰,无异于打他的脸,当下就为自己的过度谨小慎微而汗颜。
  黄时雨嗫嚅道:“我会努力的,不让您没面子。”
  韩意淮笑道:“这才乖。”
  黄时雨敛神,一步步上前接下他的画,才启唇,却见他抚了抚衣袖,径直越过她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闻大人从宫城回到署衙,廨所就剩黄时雨一人,一问果然又是画阁借调,想来是在为这个月底的竞买会做准备。
  画阁的人手一大半都去准备竞买会,故而借闻大人手底下两个人打杂。
  姜意凝对蓝素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不过去画阁比留在画署有趣,首先有半日空闲,还有机会翻阅一些名家手札,皆为市面上未曾流通的宝贝。
  但蓝素的兴趣明显更倾向闻遇。
  姜意凝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又因祖父官职的原因,对皇上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甚至听过一些旁人未曾得知的辛秘,因此对待闻遇的态度敬畏远胜少女那点子心思。
  谁好人家姑娘喜欢骁影卫啊。
  虽说小闻大人相当于弃武从文,离开影镇司专心管理石上居,但不代表他此前没做过骁影卫的事,且他到现在还兼任左统领一职,蓝素倾心他,真个儿是不怕死。
  影镇司直接受命于皇帝,任何律法任何大人物在骁影卫跟前都不好使,说杀就杀,恶名远播,刑部与大理寺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无,甚至还得赔着小心。
  蓝素推开窗子,专心致志搜寻熟悉的人影儿。
  姜意凝撇撇嘴,“省省吧,上一个倾心他的姑娘可是哭着跑出画阁的。”
  蓝素身形僵了僵,问道:“为何?”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对画署和画阁的姑娘没兴趣。”姜意凝意味深长道,“你不知前两年盛况,画署年轻的女画员就没有不痴迷他的,再瞧现在,他往路中间一站,哪个姑娘往他身边凑过?”
  蓝素脸色果然有些不大自然,“小闻大人看起来极优雅,并不像粗鲁男子……”
  姜意凝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嚼边道:“你别不信邪,他拿笔的手能在你身上戳两个血窟窿。”
  蓝素生生打了个寒噤。
  比起画阁两位清闲的同僚,黄时雨用过午膳便泡在廨所练习,揣摩肃王的运笔,那种技巧仅有亲眼目睹才能意会,而她悟性极高,倒也不负肃王的期待,琢磨之下又举一反三,以差不多的笔法画了海浪。
  黄时雨打量着自己的墨宝,有那么点味道了,对肃王的畏惧便也淡化些许,不似初始浓烈。
  未时三刻,闻大人感到腹中饥饿,命黄时雨前往公厨取些点心来用,还特特加了一句,“也挑两盘你喜欢的。”
  “是,大人,多谢大人。”黄时雨立即放下生绢。
  似闻道芝这个品级每日都有精致的茶点供应,想吃了,自会有黄时雨这样的小跑腿来回服侍。
  今儿闻大人心情好,还赏了黄时雨两盘。
  二人坐在空荡荡的廨所连吃带喝。
  公厨专供高品官员的小点心好吃的令人咋舌,便是最寻常的蜂蜜桂花糕用的也是玉田碧粳米。
  闻道芝见怪不怪道:“画署的公厨在皇城也只能排第三,你要是吃过工部的便知道厉害,他们才是真舍得投钱吃。”
  官衙一应花销来自公费,早年是由国库负担,后来因为开销过大惹恼了皇帝,斥责官员铺张浪费,便换了种方式,朝廷每年按规制发钱,固定就那么多,想要吃得好便自己想办法。
  于是官老爷们除了报效朝廷也开始发挥了经营天赋,有的放印子有的投商铺分红,总之钱生钱才会有更多的钱,短短几年便拉开了贫富差距,有的官衙富得流油,有的则破产。
  黄时雨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闻道芝笑了笑,门道大着呢,年轻人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那,那万一经营不善,破产了的官衙是不是就得一起挨饿……”黄时雨迟疑道。
  “那倒不至于,给朝廷打欠条啊,借钱吃饭呗。画署也欠过朝廷的钱,还好画阁给咱们补上。”没有画阁,去哪里吃这么精致的点心。
  黄时雨大致明白了,画阁是画署背后的金主。正是因为画阁,她每日的午膳和固定的一份小点心才那么多花样,味道比家里的灶台娘子还要好上些许。
  怨不得画阁总是理直气壮来借人。
  无人置喙。
  衣食父母呐。
  就连大小节气的茶点钱车马费,也都是画阁给的,而不是朝廷。
  于是石上居的地位在黄时雨心中瞬间高大起来。
  下衙时闻大人还将自己那盘未动过的龙井奶酥赏给了黄时雨。
  这姑娘能吃,当着她的面将两大盘点心吃光了。
  黄时雨腼腆地拎着闻大人的赏赐离开。
  因为天气日渐寒凉,简珣不让黄时雨骑小毛驴,而是吩咐护院和琥珀每日驾马车接送。
  时下马匹金贵,用得起马的非富即贵,放在乡下基本少见,来到京师才不算罕见,这里随处都能见到马儿,但见的多了,黄时雨渐渐发现马与马也大不相同,马儿也有劣等马、普通好马以及突厥马之分。
  前两种最为常见,不过突厥马不常见,只有门阀士族与皇室宗亲才会骑突厥马。
  简珣的三匹令黄时雨胆颤心惊的“巨兽”便是典型突厥宝马,它们几乎集齐了所有男人为之痴狂的特点,高大、强壮、冲刺速度快且耐力久。
  不过女孩子欣赏不来,黄时雨只喜欢可可爱爱的小马儿,譬如为她拉车的这只,个子不高身体健康,长得憨厚老实。
  简珣属实将她的爱好拿捏的一清二楚。
  因为突厥马罕见,所以当它出现,势必吸引一道道来自男人的艳羡目光,而女子的多半是惊奇。
  黄时雨坐进车厢,循声不禁多瞧了窗外两眼,只见迎面飞来一匹骏马,几乎与简允璋的墨雪一模一样,通身黑缎,四蹄雪白,前额却多了一撮白毛,极为亮眼。
  马上的男子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闻遇面无表情驭马从黄时雨车前掠过,吓得拉车的憨厚马儿四蹄乱踏,幸而护院老道,连忙扯出缰绳安抚。
  马与人一样,也会惧怕凶悍魁梧的同类。
  琥珀与黄时雨并肩打量窗外,纳罕道:“这位公子一副好相貌,瞧着不似凶狠之人,怎骑了这么凶狠的马,怪吓人的。”
  黄时雨道:“简允璋也骑的,上回你没瞧见,疯了一样的速度,可能京师的乌衣子弟就好这一口。”
  琥珀长见识了,啧啧两声。
  因为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十,黄时雨今年得回泽禾守岁顺便在家待嫁。
  朝廷对于女官的婚假相当优渥,主要体现在备嫁上,可按照官衙的实际情况,提前三十至九十日归家,家远的甚至还可以在此基础叠加程假(注,行程所要消耗的天数),但从成亲那日算起,婚后第十六日必须正常上衙,这点同男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