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官兵抓捕了足足两个月,揪出相关涉案逆贼五十余名,其中二十名乃南夷蛮子,当属大康开国以来最为严重的细作重案。
  此案甚至牵连到京师官员,一层层盘剥令人不寒而栗。
  朝堂平地惊雷,皇帝连夜任命巡抚一人并三名巡按御史赶赴昙州府督办此案,另赐尚方宝剑,特允先斩后奏,朝野哗然。
  所幸巡抚人选是叶学士,不然也难以服众。
  在朝廷特使驾临之前,立大功的三人两个躺下一个伤了腿,数着日子养伤。
  外头在传此案立功之人从大到小近百口,青禾、宝珠、黄时雨侥幸名列前茅。
  养腿的日子黄时雨也没闲着,参考存留的速绘和文献资料整理画作,因她做事细致,怀孕期间还做了不少力所能及准备,如今受伤竟没有落下一丝进度。
  养伤期间,小闻大人来过一趟,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为公事的话黄时雨一点也不惊讶,只没想到还有私事。
  琥珀推着轮椅来到正厅,搀扶黄时雨起身施礼。
  闻遇抬手虚按了按她,“不必多礼,那日发生的事,录存官希望你们三人各自再详细述说一遍,大理寺的人需要从头梳理,以防遗漏。”
  这是办案流程,黄时雨无不从命,就将当日之事再次一五一十交代。
  录存官弯腰道:“辛苦黄大人,多谢了。”
  黄时雨颔首,吩咐厅中的丫鬟,“这位大人有要事需宝珠辅佐,带他去见宝珠。”
  丫鬟屈膝应是,请录存官随她而去。
  望着录存官远去的背影,闻遇这才开始注意黄时雨。
  春日艳阳穿过木棱的万字格子,照着她如瀑青丝,妍丽眉目,粗一束细一束,光束中的尘埃旋舞,使她那么朦胧,美到失真。
  做了娘亲双十年华的她,怎么还像一个小姑娘般诚挚可爱,有双永远不会蒙尘的眼眸,远甚于他。
  闻遇将握在手心良久的药瓶摊开递上,是上好的西域雪莲生肌膏,“这个,送你,用了不会留疤。”
  干巴巴的话。
  他在她跟前总是有些笨拙可笑。
  落在黄时雨的眼里却是清冷的,无奈的,被迫的。
  一点也不好笑。
  如此名贵的东西,黄时雨对其功效深信不疑,爱美又是女子天性,正常来说她是不会拒绝的,却还是坚定地婉拒了他的“好意”。
  黄时雨深深揖礼道:“多谢大人关怀。下官一直奉行无功不受禄,大人的美意请恕下官难以接受。”
  这是他的药膏不是朝廷的。
  而她,并未有功于他。
  中规中矩的场面话说完了,她淡淡瞟一眼门口,转而不卑不亢道:“您一个堂堂正三品的大官儿何必呢,下官并不懂肃王许了您什么好处,却觉得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帮人强行撮合,着实不妥。因为下官从未想过与肃王的缘分,也不想再有缘。从前下官身不由己,以后……只想活得自在一些,不再因贞洁与名声苦苦挣扎。”
  她不是他用来攀附肃王的阶梯,也不会成为两个男人之间交易的货品。
  “我没有!”闻遇大惊失色,万没想到会被她如此误解,登时苦涩涌上喉头,百口莫辩,“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黄时雨却勉强笑了笑,“下官身体不适,还请大人自便吧。”
  木轮椅相当沉钝,她一双纤弱的手转来转去不得要领,最后在琥珀的帮助下,缓缓驶出花厅。
  “我没有利用你讨好肃王的意思,也从未想过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闻遇略有些喘息追了过来,神色间满是狼狈与窘迫,“药膏是我想送的,与肃王无关。”
  黄时雨仰脸看向他,一如初见的那个出尘脱俗的仙子,闻遇怔怔望着她,心如火烧,如芒在背。
  院子里的仆婢也都在望着他,思忖他。
  每个人都很不解。
  黄诏侍也很不解。
  “是我……冒昧了。”他醒过神,忽然自嘲一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怔然道,“我一时贪妄,心中柔软,无意惹得黄诏侍厌恶,下回我会注意分寸。”
  他怎么敢的。
  又怎能肖想她。
  她是他触及不到的明月。
  是肃王苦苦守候,不惜抗婚被禁足也要等待的明月。
  而他又为她做过什么呢?
  自始至终,他与她都像两条永远也无法交汇的线。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她就在他身边,而他却困在自己铸就的牢笼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连走出牵她的手都不能。
  这段不敢明说的情愫到底该如何溯源。
  是初见的惊艳,还是再见已为人妇的伤感。
  小闻大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黄时雨心中微恼,却也钦佩他的坦然与自持,倘若所言不假,倒也算是个君子。
  既然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单纯因她美色而起,也及时知礼知进退,倒也不算坏人。
  黄时雨收回成见,重新将他当作秉公处事的上官。
  三月上旬,黄时雨的腿痊愈,能跑能跳,唯一的遗憾是留了块铜钱大小的疤,浅浅的深粉色,没有淤积增生,宛如一处胎记。
  原是不用留疤的,但她到底没有收下那瓶装满了“心意”的生肌膏。
  闻遇是不同圈层的陌生人,也是上官和长辈。
  她从未对他生有杂念,以后也不会。
  画道这条路是她自己走过来的,没有肃王和他,她早晚也会站到今天,或许站得更稳。
  她不比任何人差,只是起步晚了八年、九年、十年、甚至二十年。
  没关系,总有一天会追上。
  倘若与他们有了纠葛,才真正令人难以信服。
  这也是闻遇所期待的画师品格。
  她拥有,他永失。
  四月初八立夏,朝廷特使驾临清宁县。
  周知县忙成个陀螺,一连数日未敢合眼,昙州府知府也早在两天前来到清宁县,共同迎接巡抚以及巡按御史。
  想到巡抚手中的尚方宝剑,各个坐立不安,唯恐被殃及,更有心怀鬼胎者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这种场面并没有黄时雨出席的资格,她是在特使驾临数日后才得到传唤,宝珠身为此案首功之一,与黄时雨还有青禾一同前往县衙觐见。
  三人论功行赏自不必说。
  宝珠被赐良籍,白银百两,青禾与黄时雨则象征性给了点赏赐,但是加官一级,这可比真金白银更实惠。
  青禾朗声叩谢皇恩。
  由正六品诏侍升任正五品画正,黄时雨成功跻身真正的“大人”行列,正五品通常来说是官员的分水岭,翰林院这样的例外不包括在内。
  黄时雨之激动不比青禾低半分,连叩谢声都在隐隐发抖,皆因巨大的情绪起伏,当中掺杂了同样的惊慌、紧张。
  根本没法儿不忐忑。
  人群中的简允璋,哪怕没有站在为首中央的位置,也无比显眼。
  她一个不经意扫视,就发现了他。
  而他,也正毫无顾忌地凝目打量着她。
  从内侍宣读圣旨那刻,她跪伏地面倏然感觉头顶悬着两道灼灼视线,如影随形,压的她愣是没敢觑一眼,机械地跟在青禾身后,掩在宝珠身侧,走完了整个窒息的流程。
  甫一退出正厅,她敷衍地对前来贺喜的同僚笑笑,连连作揖,逃也似的跑了。
  得亏她是个女官,堂而皇之避开了公宴以及朝廷特使的接风宴。
  也不会有人要求女官参与,此为藐视礼法之大过。
  黄时雨逃出生天,马不停蹄回到椿屿坊,抱着久哥儿跑进姐姐家,万幸姐姐也将将回到家中,她一把攥住黄莺枝的手,“姐姐,救我!”
  奶娃娃久安并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咿呀重复着学会的两个词“阿娘”,“姨母”,张着小手一会捏捏阿娘脸颊,一会摸摸阿娘鼻子。
  “进屋慢慢说。”黄莺枝接过久安,轻轻道。
  黄时雨从巨大的惊骇中冷静下来,只觉得周遭有冷气在往皮肤里渗透,一字一句道:“简允璋来清宁县了,是朝堂特派的巡按御史。”
  黄莺枝震惊程度绝不亚于黄时雨,姐妹二人茫然对视,同时有了主意。
  她们出入皆有马车,少与人来往,再加上坊里之间鲜有碰面,几乎没人知道久安的存在,便是外头忽然遇到个熟人也一知半解,多半以为是黄莺枝生的。
  整个坊,也就唐太太知道些底细,也只知道一点。
  但知道孩子是黄时雨生的就很麻烦。
  次日,黄时雨携贽礼拜访了这位热情好客的邻舍。
  唐太太笑吟吟拉着黄时雨的手,邀至正堂而坐。
  立刻有丫鬟端来上好的明前碧螺,清香扑鼻。
  茶汤嫩绿明澈,茶叶银绿隐翠。
  “今日登门叨扰实在是有则不情之请,还望太太体谅。”黄时雨婉笑,姿态更是谦逊。
  唐太太先给黄时雨道了声恭喜,才道:“昨日才吃了大人高升的喜饼,恭迎还来不及,怎会有叨扰之意,黄大人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