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苏时悦毫无准备,连着倒退数步,心情骤然降至谷底。千言万语化成震耳欲聋的巨浪扑面而来
  “容家,也出事了?”她呆立在门后,一时间甚至反应不过来。
  她结结巴巴,连回头都忘了。
  直到听见身后喘咳,苏时悦急忙回头,见闻归鹤有些站不稳。
  他像是心头存了要紧事,一直不敢放松。等苏时悦醒来,问明她对他看法,事情尘埃落定,才长长松了口气,抚着心口,歪歪斜斜朝圈椅歪去。
  唯有眸光依然沉稳如水。
  倒到一半,闻归鹤探手。
  他看准椅背的位置,不会狼狈地倒在地上。
  方伸到一半,落进一只温暖的手掌中。接着腰也托住,稳稳撑住他。
  耳畔响起声轻唤。
  转头,见到熟悉之人。
  “容家怎么了?”她拖过把躺椅,扶他坐定,调整椅背的角度,手撑在扶手半蹲下。
  苏时悦强打精神,迫使自己镇定:“出了什么事?”
  见他脸色不好,主动倒了杯水,试探提议:“我出去找大夫?”
  闻归鹤摇摇头,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何必给他们添乱……”
  苏时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好反驳。
  她不是大夫,帮不上忙,卧房又被她睡过,怕他介意没扶他过去。只能卷了新被套过来,为闻归鹤捂严实。怕他冷,奢侈地用现成茶水冲了个汤婆子塞进去。
  接着,不再打扰他。她坐在相邻太师椅上,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
  左耳是时起时落的呐喊,右耳是轻浅到极的呼吸,苏时悦一应听个分明。
  闻归鹤许久没有出声,正当苏时悦以为他睡熟,忽听他问:“不好奇吗?”
  他半躺着侧过脸,眼中漫上迷离睡意,每说一句话,就需积攒一段时间的力气。却仍坚持不昏过去,温和地轻问。
  苏时悦替他掖了掖被角:“好奇。”
  “不问我吗?”他长睫轻颤。
  苏时悦笑笑:“你睡吧,我不一定非要问你。要是遇到不明白的,我自会向其余人请教……”
  话未说完,手被抓住。
  强劲的力道袭来,苏时悦险些失去平衡。她急忙撑住扶手,堪堪站稳,才没扑到他身上。
  少年眼底波光闪动,五指像蛇一样贴上肌肤,闻归鹤把她拉到近前,在她耳边轻语。
  “不要问别人。”
  他扯起抹虚弱的笑,指尖用力,紧扣住她的手腕:“问我。”
  顿了顿:“只能问我。”
  原来是怕自己口无遮拦,惹上麻烦。
  苏时悦善解人意地点头:“嗯,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
  想了想,递台阶:“你说吧,我听着。”
  说着,把椅子搬到闻归鹤身旁,乖巧坐下,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闻归鹤低低“嗯”了一声,垂下头,将脸埋进苏时悦的颈窝。
  “我不是澄潭闻氏的人。”他指的是那个依附于容家狐假虎威,最后被兔死狗烹的家族。
  苏时悦展颜:“别担心,我知道。”
  闻归鹤的手紧了紧:“有一点,玄玉说了谎。闻氏,不是他动的手。”
  苏时悦苏醒前,闻归鹤仔仔细细推敲一番,该如何分割玄玉与闻归鹤两个人。
  “紫极宗是玄玉长大的地方,他身份特殊,我不便多言。而自玄玉踪影重新出现后,圣君为求保密,命容将闻氏上下屠尽,我来到闻家时,只剩下最后一人苟延残喘。我受过闻家的恩惠,于是在他死前答应过替闻家报仇。”
  他缓了缓:“而容家看似无事,还在争权夺利。但实际上,早已被定下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谁来都无用。”
  苏时悦呆了呆:“连莫言阙都制止不了……”
  再往上,不是权贵,就是王朝之主了。
  天都圣君只差几年就会被推翻,其集权与实力应当已经很衰弱。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仍能将手伸到千里之外的越州。
  容枝桃怎么样了?
  书中只交代她夺得家主之位,并未交代结局。苏时悦经历一系列天外有天的事件,再不敢完全相信原作背景。她生怕容枝桃出事,又不敢给闻归鹤添乱,急得面无血色。
  闻归鹤无力地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容姑娘有莫言阙庇护,无事……”
  他显然知道许多,也没打算瞒她,更无被束缚的顾忌,只是说得很慢,很吃力。
  闭眼缓了缓神,打算继续和她解释:“只不过其余人,非人力所能帮扶……”
  话未尽,嘴唇被绵软的手帕堵住。
  “好了,我听懂了。”
  帕子被苏时悦捏在手心攥了许久,染上温度,指尖隔着布料微微用力,把他的话堵回去。
  闻归鹤长眉轻蹙时,她已转向闭合窗门,挺直腰杆接过他的话头:“不关鹤公子的事,无需自责。”
  “南城的人,是鹤公子通知莫言阙疏散的吧?当时前往越州府时,刻意提及玄玉,也是为了今日吧?”
  苏时悦记起离开容府前,被撵去过节的下人,立刻明白是莫言阙的安排。上至容枝桃,下至仆从,她当是全都囊括其中,尽力周旋。要是苏时悦中途折返,应该也会被人直接带到越州府。
  “想杀容家的,当不止圣君才对,玄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迎上闻归鹤淡淡眸光,竖起两只手,在眼前笔画。
  “你早知参与紫极宗的容姓之人必死,于是故意吸引容二对自己下手,在玄玉来时趁机脱身,借刀杀人,以逸待劳。天都之人需隐藏身份,不能正当光明出场,则由莫言阙以守护百姓之名驱逐,达成制衡局面。”
  说着说着,双手一拍,朝他笑弯眉眼,驱散沉重的氛围。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
  屋外火光烛天,明火一圈圈掠过,水波般流淌在她的眉眼间。
  苏时悦一口气说完话,捧住面颊,双瞳闪闪发光地看着他:“我说得可对?”
  闻归鹤呆了呆,那些为撇清自己与今夜之事的关联准备的借口从苏时悦口中说出,竟无比悦耳。
  闻归鹤:“苏姑娘,这是在,夸我?”
  “对啊,我觉得你特别厉害,不仅除去祸害,还力所能及地救人。其中艰险,我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苏时悦毫不吝惜溢美之词,“难怪此前对此只字不提,换做是我,也不会透露给无关之人。”
  “公子,一路辛苦。”她轻声道。
  闻归鹤埋下脸,没有出声。
  苏时悦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出声,心头一跳:“鹤公子?”
  他不作回应。
  苏时悦:“闻公子,闻归鹤?”
  少年额前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凌乱贴在肌肤上,耷拉脑袋,不理睬她的呼唤。
  晕过去了?
  苏时悦猛一惊,再顾不得许多。她把闻归鹤扶到怀里,见他还有呼吸,松了口气。仍不放心,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想要去找容枝桃,莫言阙,问问后续处理。但当务之急,还是为闻归鹤寻个大夫照顾。
  苏时悦下定决心,打算不顾闻归鹤的阻拦,去找医修为他看诊。可她起身后才发现,自己被闻归鹤扯着袖口,无法脱身喊人。
  她的衣服还是特地换的新衣,想要在离别时
  给闻归鹤留个好印象。可若是拖下去,万一病症恶化,可如何是好……
  苏时悦心疼地看着衣角,深吸一口气,从乾坤囊中抽出张符纸,激活五行符的“金”字符,利落地割断衣袖。
  昏黄的烛火噼啪跳了两下,她扶他靠好,推门离开,极近有序进出的人潮中。
  苏时悦甫一离开,靠在圈椅上的少年徐徐睁眼,眸中一片清明。他看了眼断裂的袖角,缓缓捏在手心,仰头轻叹一声。
  她去找容枝桃了。
  伴随闻归鹤对苏时悦态度的缓和,那个叫容枝桃的人,也变得愈发可恶。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享受了她的救命之恩,友人之谊,还让苏时悦在关键时刻选择离开他。
  那是莫言阙的爱徒,背靠王庭护国公。他没必要与护国公结仇,处理容枝桃有弊无利。上上策,还是尽快让苏时悦离开越州,离开那个不安定因素为妙。
  汇入人群时,刚逢救援告一段落。负责记录的书吏脚步匆匆,人群川流不息。此处是官府,距离西城容氏尚远,仍能闻到刺鼻的异味。血腥味与烤焦的头发的味道混合,令人作呕。
  但是,西边很安静。
  实力高强的修士,破坏结界即可杀人于无形,连房屋都不会损耗。与南城大张旗鼓的杀戮和内城的紧迫不同,站在高处眺望,西城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哪怕惨剧发生之地与她只有几里,苏时悦竟也不能想象到发生什么,更无法完全共情。
  苏时悦驻足看了片刻,紧咬牙关。
  与闻归鹤相处时的轻松荡然无存,残酷的处境像下落的苍穹,压得苏时悦像一只渺小的蜉蝣,在天地间一无所知的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