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李淮仪动了动,将轮椅转到她那边,问:“离京?”
  那双浅淡发灰的眼没有焦距,也看不出她的喜怒,只是平静地回答着他:“我有事要做。”
  “是和阿姐有关吗?”李淮仪不过片刻,便大约猜了出来,“她回禹州要做什么,怜姨是不是也知道?”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长孙怜看他一眼,将劄子收好,“不过,离京确实是为她而去。”
  心中大约有了猜测,李淮仪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怜姨,此去保重。”
  “保重。”后者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他一句,“我不留了,先走。”
  眨眼间,她已经闪了出去,屋内又安静下来,像是方才的人从未来过一般。
  炭盆的火焰发出一阵噼啪声,屋内的内侍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正想低身去问李淮仪是否要离开时,他却吸了口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送我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了。”
  *
  火把的声音噼啪作响,巴蜀之地的秋日并不寒凉,还带着一丝盛夏过后未来得及收走的热意,不知是该因此而庆幸还是不幸,若是太冷,又有冻殍遍野,给大战受挫本就来不及恢复的成都府再来一次重击。
  因叛军之中散出的疫源而影响的百姓纷纷染了时疫,更有甚者不慎中蛊,神志不清,行为举止都疯癫似没有人性的畜牲,光是安置这些人,就足以让成都府耗费巨大的心血精力。
  夜晚的剑门关旁依旧嘈杂,叮叮哐哐的修缮声与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连成一曲,将这夜里衬得忙碌无比,火把燃烧下,役工们忙碌着修缮因为多日战事被攻打的大门与山阶。
  乔万万困得打哈欠,却硬生生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对着跳动的火把的光,她上衣衣袖全部卷进了腰封里,蹲在长板凳上飞快地书写着线报。
  忙碌的役工们偶尔经过这敞露在外边的桌子,看着被蚊子咬得不厌其烦的乔万万,是不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都暗暗啧啧了几声:这孩子太有毅力,看着还未及笄的模样,就敢来前线了。
  这几近一个月的战役之中,她为了探查情报废了不少功夫,亦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经历过诸多危险,身上都沉淀出来比原先稳重了许多的气质。
  一封密信匆匆写罢,乔万万赶忙叠起收好,自桌上热好的漆油倒在信封上,再用长公主专门给她的密印戳个火漆印,揣回了怀中。
  “乔姑娘,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吗?”一个颇为面熟的役工刚歇下,在对面坐下,正擦着汗,问道。
  “对。”乔万万应道,“叛军东去,我也要随之而去。”
  “听你的口音,你也应当是咱们周边的人吧?”那人笑呵呵地问起。
  “我家在大理城,”提及此,乔万万的面色暗淡了几分,“只可惜那里至今被叛军占着,我也没机会去瞧一瞧。”
  那人惋惜地叹了声气,话中也添了丝忧愁:“也不知这叛军何时才能被制服,成都府的仗是打完了,可别的地方呢?”
  战火殃及之地,家毁人亡不过是屡见不鲜的平常事,初来此地,离大理城又近了许多,她免不得会近乡情怯,伤心几分,可成都府战事,家破人亡的人数不清,时至如今,提及故土,她只有浮起在心头的恨,恨不能亲手割了李商誉的脑袋,为枉死的祖父一家报仇。
  “老伯,你坐这里歇歇吧,我回趟剑阁,收拾些东西,明日怕不能跟你道别了。”她收拾好情绪,朝那人说道,让出了位子。
  “乔姑娘忙正事,跟我这个老汉道什么别,快去吧快去吧!”那役工咧嘴一笑,听见她要回剑阁,忙不迭地催促起她。
  飞快顺着陡峭的山阶向上爬,乔万万有些惊心,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剑门关时,这么长的山阶爬完,半条命差点交待在这,而今爬起来,却也是气都不喘一下了。
  走了一阵,被火把映照得熏黄的山道影影绰绰,人影不绝。
  到剑阁时,里面的人正议论着战事,主帅脱了战甲,正与一众部将安排近来防守。
  “你终于来了。”见乔万万来了,有人走来,“东西写完了?”
  这是此次出行长公主派给她的亲卫之一,防止她消息还没探到就死一半在路上,特地负责她的安全。
  “写完了,什么事?”乔万万将密信掏出来塞给她。
  “长公主与恭州的信都来了,先看哪个?”
  说话间,一旁议论着的几个主帅与将士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乔万万。
  “恭州的。”乔万万不加思索,从她手里拿过信,飞快拆开。
  盯着看了片刻,屋内便静了片刻,纷纷看向乔万万,等着她开口。
  一息气泄露在鼻尖,乔万万双眸忽然睁大,些许不可置信的声音传出:“好、是好消息!”
  “恭州内反贼已经肃清,许多周边府县投奔恭州而去,义军又编入数百人!”
  话毕,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还传来几声由衷的笑声。
  “朝廷的援兵还有没有音信?如今恭州是打下来了,可之后呢?到底与周旁隔绝,若商王有意,再灭了恭州又只是弹指间的事情啊!”
  第241章 “当然是来找你!”
  乔万万的笑也收敛了不少,默了片刻,又去取长公主的信。
  “公主说了什么?”
  “朝廷可有音讯了?”
  “剑门关的修缮银还未批下来,此地还有时疫,届时又该怎么办?”
  眼看这些声音要没完了,乔万万面色飞快变了变,一抬手,止住了几人的声音:“殿下信中道,她已在枢密院据理力争,未能说动……”
  “这群狗文官!”
  “可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
  “且住且住!”乔万万急得喊了一声,座上的主帅亦怒喝了一声,总算将这群人喝止住了。
  “殿下说,若朝廷不愿出兵——她来救诸位。”
  这又是什么意思?屋中几人俱是一愣。
  “若四日后不见朝廷有实质性的令下,长公主将令禹州封兵兵力前去援助。”
  ——
  “这是禹州兵?”黑暗中,清霜看着来往行军的士兵,咂舌问道。
  常焕依揪着衣领,恨自己出门太急,没带两件厚衣裳,禹州比东京府还要偏北,夜间冷得人牙关打颤。
  长夜深处,一条长长的队伍正悄然行进,无声无息,仿佛一道沉重的黑色洪流,正在大地深处悄然涌动。
  队伍前导,几个斥候隐伏于黑暗边缘,如鬼魅般散开。那几星火把被严严实实裹在层层油布之中,仅余幽微红光在无边的暗色中摇曳,似几粒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长矛尖刺犹如黑色的荆棘,在苍冷的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夜鸟骤然噤声,翅膀扑棱着仓皇远遁;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倏忽熄灭,门窗紧闭,如同被冻结的恐惧凝固在每一个角落。
  三万精兵留在禹州,分散于各处各自训练,若有身死亡者,则要从当地驻军之中补缺,清霜原本以为那传说中被留在禹州的三万兵力应当就是些普通的杂兵,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批看着训练有素的精兵。
  “这批应当是加强禹州城防的兵力,”常焕依下了判断,“这凭由怎么还不送来?别看了,找个地方生火先歇一晚!”
  清霜“哦”了一声,从小坡上出溜下来,在常焕依的命令下转去林间拾柴。
  夜里的旷林之中寂静,只有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叫,添了几丝诡异的气氛,常焕依留在原处打火,清霜一个人走在林间,听着林中这几声鸟的怪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些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她免不得想起来东京时的船上,乔万万拉着几人讲鬼故事的那个夜晚。
  既然有水鬼,那是否就有旱鬼?从前看得志怪话本里什么狐仙书生,画皮树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清霜赶紧低头卖力捡柴,不敢向那黑暗里的那一处看去。
  “师叔!师叔!你在吗!”她喊了一声。
  “死丫头,大晚上喊什么喊,把野猪喊来怎么办!”熟悉令人安心的声音传了回来,清霜松了口气,继续顺着路捡柴。
  这回她憋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捡,累得腰都有些酸,方才停下。怀里的柴都快抱不下,她正欲沿着原路返回,敏锐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一丝窸窣声。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经此,一瞬间警铃大作,方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幻想再次涌出,偏此时,林中还忽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古怪的鸟叫声。
  越听,还越觉得不像是鸟发出来的声音。
  清霜有些腿软,抱着柴又喊了一声:“师叔!师叔!你在吗!”
  这回却没有回应,漆黑的林间,仅能依靠月光照明,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一下子,清霜心里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她抱起柴,就要按原路返回,可也正此时,一片乌云飞来,将头顶的月光遮住,一下子,原有的路线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