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每日不分昼夜为皇帝陛下分担政务不说,还要时刻揣摩阴晴不定的圣意,在朝堂之上不能太过火,与朝臣们走的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
  我记得幼时他还有些脾气,还能在遇到不喜欢的吃食时摔个杯,训两句,如今的太子殿下最是没脾气了,谁人有冒犯,他只叹上两口气,说道罢了罢了,自己去领罚吧。他这太子当的真是不快意。
  这一遭下来,我算是知道为何太子这般小心翼翼了。
  今个便借口有新鲜玩意送到明王宫,装出贪玩的样子,才从太极宫出来,早早就睡下了。不过我早吩咐过,若是太子的信,只要送到明烛殿,那不论多晚都要将我唤起来。
  自从我与谢灵仙同住,侍女们便在外殿候着,所以也是谢灵仙披着衣裳,秉烛去殿门拿信。她将信递给我,又持火将架子上的灯烛点燃,再回到我身边,将手中烛火靠近些,以便我能读信。
  她睡眼惺忪却还是强撑着困意去瞧信纸,我估摸着她也就能看清几个字罢了。
  等我将信折起来,扔到暖炉里烧了,谢灵仙才问:“殿下南巡如何?”
  我喜笑颜开,道:“都顺遂,不日返京。”
  她将要熄了烛,我却拉住她瞧着她的眼睛,痴痴看着,她问我为何这样看她。
  我道只是高兴。
  原本我都要觉得这次会出事了,但幸亏老天爷没让我的预感成真。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摩挲着我颈侧的肌肤,但就这么出去拿信的片刻,她的手就如同冰块似的,我的手却还是像火炉一般。
  我直接吹了烛火,将其丢在一旁,与谢灵仙食指相扣倒在榻上,我从后面拥着谢灵仙,与她闲话。
  我道:“他还在姑苏结识了一位红颜知己,言语间颇为宠溺,应该会与她一同返京,据说也是谢氏的女儿,只是兄长未点明,我也不知是你们的本家还是旁支。”
  谢灵仙道:“等太子殿下归京,臣与殿下同去东宫。”
  “这倒不打紧,不打紧。”我打了个哈欠,心中却已经另有打算,“明年春日,我们同去姑苏泛舟,就同他们一般。”
  “好,臣女与殿下一起。”
  “我的灵仙啊,我的灵仙……”
  “睡吧,殿下,我一直都在。”
  “……”
  殿外秋雨缠绵稀稀落落。
  寒意皱起的时节,无端惹人睡意昏沉,神魂懒怠,不知哪天这雨水忽而变作雪来,满城飞絮,衣襟生寒,需得上南山群寺,静观菩提雪,如珠似玉,霜华满长安,但若有佳人作伴,方为上上观。
  第二十六章
  太子正在归京途中。
  宫里因为褚妃的肚子都十分在意,生怕出了半点问题惹皇帝不快。我看着都觉得心烦,虽然我记不住那妃子姓甚名谁,可是一听到就忍不住发火,索性便借为皇帝祈福的名头,领着谢灵仙和几个幕僚去了南山寺。
  虽说我找的名头真是比唱戏还动听,但实际上与其说是为皇帝祈福,不如说是躲个清净。
  南郊,国寺,山雪。
  我常与谢灵仙对弈到天色昏暗。
  山中月光明亮,透过窗户洒在棋盘上,与点了烛火别无二致。
  我撑着脑袋用另一只手慢悠悠拈起来黑子放进去,谢灵仙却早就将白玉棋子收好,瞧着外面的飞雪发愣,我双指夹着一粒黑子便扔到她怀中。
  我道:“曾有山人观雪而盲,谢卿还是爱惜眼睛的好。”
  谢灵仙睨了眼落在她怀中的棋子,又继续去望雪,我用手指叩了叩棋盘,她轻轻摇头,将棋子抓起来,放到了我身前的棋盅里,我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一拉,谢灵仙整个人就伏在了棋盘上,她用手撑着小案,无奈抬头看我。
  她道:“殿下,这里是禅房。”
  我点头道:“我知。”
  见我依旧没有撒手的意思,谢灵仙面着张脸,像个僵掉的木头似的,直接用手撑起身子,她身上的鹤氅落在了地上,里面只穿了件略显单薄的白裙,像个女妖精似的,攀着小案扑到我怀中,从善如流地将我的大氅裹住自己,还勾着我的脖子气吐如兰。
  这下倒是我引火上身了。
  她靠着我的肩膀,仰头在我耳边冷言冷语,道:“这难道不是殿下想要的吗?”
  我竟反驳不了半分,只能挠挠她的后腰,盼着她下去,可是她却勾着我闷头憋笑,却也不肯动地方,在我怀中好似大狸子似的乱扭。
  恰逢敲门声响起。
  这个时候还有事禀报,定然有些急的,我只能扣住她的腰,温言软语道:“等我们出山再说,谢灵仙你先下来,算本宫求你。”
  谢灵仙轻哼一声,揪揪我的黑玉耳坠,才拎着裙摆施施然从我身上下来,我瞧她那冷淡又得意的娇俏模样,心里痒痒的很,将地上的鹤氅拾起来给谢灵仙披上,让门外候着的人进来。
  谢灵仙这才转身正眼看我,用纤纤玉手抚平我衣襟上的凌乱褶皱。
  原本我脸上还挂着笑,可是听到禀上来的事,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我迈着大步走过去,扯着那人的领子,低头问他:“你再说一遍,陛下怎么了?”
  “陛下……陛下给您送了两个面首,现下估摸着已经在明烛殿安顿好了。”
  禅房内如同落霜一般寂静。
  我看到他眼中如同罗刹般的自己,不禁笑了出来,只是没有半分开心之意,倒像是下一刻要拿把剑劈过去。
  我松开了他的领子,拿手扶着额头自己消化了一会,我不好男色之事虽不至于人尽皆知,却也不是秘密,皇帝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然赐我男宠。
  这同羞辱有何区别。
  谢灵仙把手放到我肩上,劝我沉住气。
  我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刚压住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又问那幕僚是谁在陛下耳边吹的邪风。
  幕僚道是德妃。
  我还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那个姓褚的女人。
  那日她逃命似的从明烛殿离开,没想到还记恨此事,我还以为她能忍住,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好一个挂着兔头的豺狼虎豹,如今她即将临盆,皇帝盼着她欢心,自然忍心拿我做这乐子与她看。
  褚妃这生产日子挑的甚好。
  若是巧了些还能与太子回宫碰上,我虽不觉得她这孩子能和兄长冲撞,但是耐不住皇帝年老昏聩。
  人这脑袋糊涂后看不清事认不清人,兄长这太子做了十余年,可是这几年皇帝从未在朝臣面前夸过这儿子一次。
  太子,自然是要挑剔些。
  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是父子了吗?
  我道:“传信回去,让尚药局多挑几个医官和产婆伺候着她,动静大些,务必热闹起来。”
  他令命欲奔走,我让他回来。
  “去太史局,就说太子归朝,妖鬼退避,里面会有聪明人知道意思的。”
  禅房重归寂静,我走到架子上的佩剑前,忽的将剑拔出来,盯着映出我双眼的剑锋,道:“本宫许久没有碰刀剑了。”
  谢灵仙在明烛殿已久,知道在我为何总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冷淡样子。
  及笄前的冬猎中,因为与大皇子争夺猎物而被误射中右肩,后来我便称自己旧伤未愈,再也没去过狩猎了。谢灵仙方才手放着的位置就是我那块伤疤在的地方,我能觉出她神情怔愣。
  又轻轻唤了我一声殿下。
  我知她身处深宫,即便不愿和男子共处一室,有时却也身不由己。就如同我曾和皇帝说无意招驸马,只愿潇洒一生,可是却还是白白得了两个不知身份来历的男宠。
  若说这不是褚妃的眼线,我断然是不信的,所以我固然生气,却也气不到谢灵仙头上。
  我道:“其实我并无旧伤,十四岁那年的冬猎中我的猎物并不比其他帝子差,那一箭伤口虽深却不致命,我撑到了最后面圣,却被父皇打发去疗伤,只是夸赞了几个儿子英武,对我却只是寥寥几字揭过,只有太子不忍,为我求赏,他才好像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似的。”
  真是好笑。
  谢灵仙道:“陛下不喜女儿家舞枪弄棒?”
  北凉比前朝要开朗不知多少倍,即便朝中男臣居多,可太祖帝光辉照耀千百年,断然谈不上用女子这层身份打压公主。我摇头:“只是我用错了讨他欢心的法子,或者是我妄图用我的法子讨他欢心。”
  后来我就安心守好公主的本分,所以他才能容忍我与谢灵仙寻欢作乐。
  在这内宫一呼一吸都要仰仗一人。
  可是我快厌倦这样的日子了。
  我道:“谢灵仙,陪我在雪地里走走。”
  谢灵仙道:“好,我与殿下同去。”
  月钩凛冽,欲坠重霄,松青风寂。
  霜雪与檀香铺了满地。
  本该是好光景,奈何心里惆怅,再好的天色也无心欣赏,恍惚之间觉得自己这一身黑衣袍在雪地之中,就同棋盘上的黑子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