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水长路远,我们一路向北。
  从长安来的宝马香车四角挂着精雕细琢的铜铃,车马行进之时会发出清脆响声,铜铃下面还挂着澄明金黄的琉璃宫灯,坠下的流苏随风摇曳,如天际的星子般夺目。如此奢豪,令街中百姓总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里面的是哪位贵人?”
  “听说是宫里的女官。”
  萧姒将谢灵仙的脑袋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喂一次药。
  谢灵仙曾说过,她幼时不慎掉在水中,才落下了病根,故而体弱受不得寒,这下急火攻心又淋了雨水,还不能在宫里头好好休息,她不会加重病情,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就像是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裹在绫罗之中,即便身上的锦被再厚,也压不住她的魂魄。
  我甚少有泪意,这么些年在谢灵仙眼前掉泪的次数不多,这次算一次。不知何时,她竟然悠悠转醒,我忍着泪别过头,她却将我的泪拭去,虚弱叹气,目光柔和而缥缈,只对我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我忽然泪眼朦胧起来,就这样望着谢灵仙任由她询问也不发一言了,只轻轻抚着她消瘦的脸颊,我确实生气,我一直都很生气,可是我对她,又如何能真的心硬。
  因在病中,她没法安置在寺院,只好在小青山下的禅院先行安置,我请来照莲庵的老尼姑慧明给谢灵仙诊脉。原本我满怀期待,觉得谢灵仙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慧明师傅却摇头叹气,让我借一步说话,我的心顿时沉下来。
  她问我:“公主可信因果一说?”
  慧明法师虽然已年逾七十,但眼中清澈明亮,没有丝毫浑浊。她显然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但我知晓她的品格,不会也相信她不会对外说出。
  至于因果,我还真没想过。
  她继续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身在红尘,心在云水,里面那位贵人,就是这般具有慧根的人,生来是要修行的,却为因果业报,不得解脱,公主若是放她剃度,兴许还有个结束。”
  我苦笑一声,“您是说,她本来就是要出家的命,却因为我才受了这些难?”
  “不,这是她的选择,但现在却是公主的选择。”
  我哀求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慧明法师叹息着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我才不要问什么因证什么果,大不了我被废为庶人,和她一块剃度,不过我欲孽缠身,怕是这佛门清净之地都不会让我进来。
  我早就心意已决,慧明法师也知道拦我不住,她给我讲了个故事,告诉我,只让我去菩萨面前恳求,若是三日之内,谢灵仙能好起来,便是已经了却从前。
  谢灵仙再醒来的时候,烛光昏暗,我已经泄了气,只是颓然地坐在床下面,她把手从厚厚的被褥伸出来去摸我的脸。我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急切道:“谢灵仙,你挺过去,只要这次你赶紧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只半睁着眼,任由我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怜惜道:“殿下,幽州真冷,可比长安冷多了。”
  我便将外袍一解,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手臂穿过她脖颈下面,用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后颈,圈着她的手腕把玩,另一只手还不安分的摩挲她的小腹,谢灵仙一开始还僵直着身子,没一会就蜷起来,像一只雪白的狸猫儿。
  她的病容,即便憔悴却也如西子捧心,像是要羽化仙去的模样,有时睫毛轻颤,眼瞳蒙着水雾一般,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转过身子看着我,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盯着瞧着。
  我俯身贴了上,可刚想要吻她,她又撑着手臂扭过去,说是会过了病气,我只好用鼻尖蹭了蹭她后背。
  我情不自禁想起从前。
  开始的时候,我对谢灵仙,却又不同于那种情愫,更像是孩子豢养了一只心爱的宠物,必然不希望其生机折损。如此,将活人比作宠物,顽劣却恰如其分。
  只是我从前从未在明王宫养过活物,我看着少女在我的榻上安睡,总是莫名高兴,倒也是新奇的很。
  我笑了笑,对谢灵仙说起慧明法师给我讲的故事:“她说,从前有高僧的师傅是个法力高深的比丘尼,这个比丘尼本来要得证正果,却遇上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女将军,这个将军身后有无数魂魄,这些人皆因将军而死,却因为杀气过重不敢接近,比丘尼将这些鬼魂尽数超度完,将军也随即过世。”
  “然后呢,她们再没见面了吗?”
  “不,这个女将军记住了她,每次轮回都缠着比丘尼的转世之人,终于是让她生了情根,再不能踏入修行。”
  谢灵仙闻言却笑了出来:“坏人修行,可是有惩罚的,那个将军是不是以后都倒了霉运。”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阵酸涩悸动,仿佛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女将军,可是真相谁又能知道呢,反正他们出家人的故事都云里雾里的,我是觉得,女将军肯定想多活一会,和那小尼姑道谢,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死了。
  “爱一人,是坏人修行吗?”
  “不是吗?”
  “那这又是谁规定的,若是被我知道了,定要把说这话的人找出来打一顿,让这见不得恩爱的酸货改口就行了。”
  谢灵仙被我的话逗笑,眼角都有些湿润,我努努嘴,难不成她还指望我说什么高深莫测的佛理出来解释吗,什么是脱离苦海,若是情爱是苦海,那我宁可永远溺在其中,离岸边越远越好。
  第三十二章
  曾有道,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可我手握大权,日日踏实,从未眼有空相。
  年岁大了后,我会在秋日梦到夜闯太极殿那次,何等凶险何等莽撞。但是我此时正当年少,反倒甚少做梦,细算来,我只跌入过两次似幻非幻的梦境,醒来后只反复默念那句。
  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竟似浮生眼前过,乱红迷人眼。
  在大雾中见谢灵仙,是第一个梦。
  香雾云鬓,白衣女子纤细柔美,赤脚于水面停留。
  瘦骨花颜,水波未动,莲叶轻移。
  蓦然回首却是谢灵仙无疑。
  她拈着丝帕用手背微微遮住额头,眼中凄迷彷徨。
  我在雾气中喊着谢灵仙,她却好似未听到,我心急如焚便跌入水中向她游去。好容易拨开水雾,却再没有谢灵仙身影,我浮在水面上,就如同第一次见谢灵仙时,似出水莲花,却只是狼狈。
  我低头看去,水池下白骨赫然。
  我心中大骇,再细细看去,只一朵沉底白莲华。我心中不知怎么的,浮出话来:她本该是去了的,却被我硬是拉扯着留住。
  猝然惊醒,身边空无一人。
  我惊慌失措地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奔走出寝殿,那时雪霰未消,殿中尚有寒意,谢灵仙刚住进偏殿不久,吹着冷风染了风寒,那时我在门前站了半晌,又兀自回去了。
  第二个梦,是在南山寺中。
  深渊般漆黑中,一点红光像花瓣飞向高天,将黑暗照亮,赤红如血的曼珠沙华无边无际,在堆积成山的白骨上肆意生长,我的手上全是血,如烂泥一样紧紧禁锢着身体,不能往前移动半步。
  直到一个头戴白色风帽的比丘尼,双手合十,盘腿坐于曼珠沙华之中,像梵音绽放的莲华。
  她对我说:“不得渡你,来世再见。”
  昏暗如幽潭的宝殿中,灯烛扑朔。
  像是无数只睁开又闭上的眼眸。
  像是无数只振翅而飞的蝴蝶。
  流转了千年的梵音在神佛眼中倒悬,不间歇的经文从僧人们口中见到这万相丛生的尘世间,为何叹息,为何不回头,为何执着沉沦。
  我穿过非相和实相的幻想,一步一步往前走。
  既见菩萨,慈悲眼。
  尽是妄心,尽是贪求,不能见。
  非是落花入水而嗡鸣不止,作如是观。
  心有忧烦则无处是极乐,一瞬欢喜即万物是极乐,轮回何解,行过万岁而复归原处。心有执,不离轮回,如朝露如闪电,幻灭而已,万世无解。
  故而不求来世,不求顿悟。
  只求这一瞬的解脱。
  双手合十的我,闭眼见到的是我自己,可是抬头,却看到了她,有些人,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的解脱是她,只有她。
  我们相伴几十年,她身上大小病痛不算少,唯独这次我隐隐觉得她似乎离死之一字不远,那种腐败的气息在她的身下蔓延,想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只想倾尽全力把她留住。
  我会打动神佛吗。
  我本不信神佛,我也不懂如何爱惜一个人,可是在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上的枷锁像是羽毛和花瓣一样被扯进了风里,站在她面前的是我,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也能看到自己。
  仅仅只是,我和她。
  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