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23节
  舒仪羞愧道:“名师教出我这个笨徒弟,让师父失望了。”
  他闻言微折眉峰,转而温润一笑,玄色长袖一甩,满盘棋子嗦嗦地扫落在桌,黑白紊乱。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牵她走到榻旁。
  手上温暖的感觉慢慢透入她的皮肤,舒仪的心颤抖了一下,温顺地跟着他,坐在榻上。
  “你性格跳脱,哪里耐地住下棋消磨,”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动作温柔,“你看,小时候还只是坐在我的膝盖上,现在都及我的肩膀了,时间真快,你也到了该婚嫁的年龄。”
  他的口气似长辈,又提到了婚嫁,舒仪抿起唇,心里微微刺痛,手指也有些发抖,她想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三殿下韬略过人,是文武之才,身世相貌无一不好,他向你求亲,你半句未回,难道是有什么不满吗?”他音泽淳厚,语调低柔时更如磨鬓私语,引人欲醉。
  她不答,半晌才涩涩张口道:“相士说我与他八字不合,况且我家如今大不如前,又怎么敢高攀皇子。”
  “相士的话怎么能当真,只要你有这份心,师父必然成就你这大好姻缘。”他笑道。
  舒仪盯着他,对上那双空洞的眸子心一紧。他的声音犹如一根无形的线,松松紧紧地勒住她的心,听他这样的软声细语,她暗自有一丝的高兴,更多的却是胸口深处涌上的苦涩。她勉力一笑,涩然道:“我不要。”
  他拧起眉:“为什么?”
  舒仪轻声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的亲事呢?我与他素不相识,就算旁人说他一千遍好一万遍好,也不代表他能待我好。我不敢把一生赌在陌生人身上。而且他不仅仅是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皇子。”
  “你真的是这样想?”师父勾起一丝似笑非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知道就算是一般人家,婚事也不能由你自己定。皇子又如何不好,说不定有一日,你可以随他登上御极宝座——你也不用怕他待你不好,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熟知你的品行和习惯,嫁给他,你不用像一般女子那样去曲意迎合……”
  舒仪的心一沉,仿佛是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渊河,想挣扎亦无处用力。
  那些在她心中沉淀了许久的疑惑和猜测飞快地在脑中疯长。她觉得胸口很闷,五脏六腑滚滚的像要沸腾。当她踏进暖阁时幻想了许多场景,她甚至刻意忘怀了那些可能和政治牵扯上任何关系的联想,而此刻,那种联想却压迫地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是师父你想我嫁给他,”她缓缓道,“你暗示他,让他来求亲,这其中的原因是为什么——自然不光是单纯的婚嫁。刚才你说白子势弱,想赢就要乱中取势。那盘棋,我早就注定要输,因为它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你提议的这门亲事,让皇帝对舒家忌惮更深,提前动手,这样刘家就会趁势而起,四皇子与太子……必然两虎相争,这才是真正的乱中取势吧?”
  房内骤然极静,扶在窗棂旁的光线也渐渐沉暗。她一口气说完话,却不敢去瞧他的脸色,把视线移到窗口,只见杨臣眸中蕴光,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师父蓦然叹了口气:“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我安排这桩婚事全是为了局势?”
  他的神情里有几分惋惜,黑沉的眸里似乎还露出些伤感。
  舒仪低下头,轻声道:“目前的状况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帝王在传位前都会打压势力过大的老臣和世家,以防臣强主弱的情况出现。”师父叹息道,“每一代都如此——舒家遇到这样的事正是平常。圣上要震慑天下世族,必然从舒家开始,避无可避。可是你呢,如果舒家就此没落,你又该如何?我安排的婚事能让你荣华无忧地过一世,到底该怎么选,你再仔细想想。”
  他放柔了声音,舒仪心中忍不住一动,看着他的眼眸,沉默不语。
  “先回去吧,”他霍然站起身,“那边该谈完了。”
  杨臣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油布伞,对舒仪说道:“我们走吧。”
  舒仪跟着他走到门口,回头又望了一眼,师父站在窗前,神色平淡,背影寥落像一座孤山。
  走出暖阁,外面稀稀落落地飘着小雪,杨臣撑起伞,领着舒仪往外走去。
  两人默默走着,院子僻静,偶然见到几个用人也远远地避开。舒仪走着觉得些微的冷,倒不是因为雪,而是因为自己的心事。
  杨臣见她神色微茫,似乎也猜到几分。
  “我曾经,”他打破沉静说道,“做过太子的侍读。”
  舒仪微讶:“太子侍读?”太子的侍读怎么会成为三皇子的谋臣?
  杨臣淡笑道:“你应该知道,一旦被圣上点为皇子的侍读,就是划清了立场,很难更改,当年为了跟随三皇子,我差点被扫地出门,又跪又求,还生了一场大病,这才如的愿。”
  舒仪对此也曾好奇过,杨元宇身为太子老师,怎么身为孙儿的杨臣却跟随了三皇子,原来当初还有这样的事。
  “你在劝我?”她道。
  杨臣道:“当年我都可以转换立场,现在你也可以。刚才你说师父安排的婚事全是为了局势,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一切也是为了你考虑。舒家败势已显难以挽回,你要是懂得权衡利弊,就该知道这桩婚事多么重要。”
  舒仪侧过头,就见他眸光清亮,仿若秋日的阳光。这样的目光,叫人心生亲近,极难抗拒。
  她略一分神,轻轻摇头道:“我与你不同。你当时是因为自愿,我今日如果转换立场,那是被局势所迫。”
  杨臣笑了笑,不再相劝。
  第34章
  两老坐在正厅品茶相谈,见杨臣与舒仪一同前来,舒老略有些惊讶,仔细打量杨臣,对着杨老夸赞几句杨臣“年少有为”,便带着舒仪离开。
  回到家中,舒老脸上强撑的红润一下子灰败下来,脚步也显得轻虚无力。
  他一坐下就问舒仪:“刚才杨家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舒仪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
  舒老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杨家这小子,在京城中很有名气,和门阀世家的纨绔子弟都有来往。别人都说他生性风流不羁,就我看他,年纪轻轻就这般沉着,还相交这么多年轻贵胄,心机可不一般。”
  舒仪点头称应,说道:“我不会轻信他的。”
  舒老把整个身子靠在椅上,神色忧虑地叹道:“这门亲事……唉,这么一桩亲事,圣上就已经耐不住气了。”他默然一会,忽然又道,“小七,你从这件事里看出什么?”
  舒仪被他骤然出声惊了一下,道:“这能看出什么?”
  “这三皇子是有了争储的心思,”舒老一展愁眉,阴恻恻笑道,“圣上对臣子防范地重,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看不清,现在看来,几个皇子中,大皇子是将才,太子确实聪明,却锋芒毕露,至于三皇子,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圣上以为把我们家打压下去,震慑了门阀世族,皇位就稳了?他自己的儿子们却已经等不及要乱了。”
  舒仪满腹心思,听到这几句,不由真心佩服舒老的敏锐。
  舒老又道:“三皇子连消带打,竟然几个方面都估计到了,拿我们舒家开刀搅乱京城,最厉害的一点,是不用亲自出面,算准了圣上的心思,借刀杀人,现在连刘家,沈家都被拉了进来。这样处心积虑,看来,三皇子的身后有人替他谋划已久了。”
  舒仪惊讶地睁大眼,心怦怦乱跳。
  舒老揉揉额角,说了这么多话后露出一脸疲态,挥挥手让舒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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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治元年注定有一个多事的冬,京城人人都感觉到气氛紧张,连冬雪都比往年绵密,片片大如鹅毛,簌簌地下了一阵又一阵,把整座皇城罩在白茫茫雪光中,楼宇亭台如裹银装,显得分外妖娆。
  往年这个时刻,舒家门口总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在青石街上拉出长长的两条车轮子印,今年却是格外静谧,乏人问津。别说朝堂上的官员,就是对时事最为迟钝的百姓也品出几分味道来。
  谣言如火如荼地传着,把舒家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笑谈。直到此刻,宫中依然毫无消息,也没有上谕来制止谣言,官员们都明白了,皇帝对这件事所抱的态度至少是乐观其成的。各大门阀心思不同,刘阀仿佛是久旱逢甘霖,颇有些一窜成为门阀第一的气势,沈阀把高兴放在心里,而出过三代皇后的展阀静观其变,始终没有动静。
  舒老两三日就会进宫一次,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他的身体发反而一日不如一日,前日早晨甚至咳出了深黑色的血。舒家上下每日小心度日,好好的一个新春佳节,显地既萧条又胆战心惊。
  十二月二十三日,京城中引来一路禁军维护京城治安,虽然每年有这样的旧例,此次却是透着不同寻常。
  舒仪在晚上也能听到禁军路过舒府的橐橐靴声,她听着尚觉不安,不知道家中其他人如何安睡。
  翌日起床梳洗后,文绮送来两封信与一张帖。两封都是来自昆州,看完第一封信,舒仪露出微笑,等看完第二封,她急地险些从座上跳起来。信上只有一句话:舒轩即日回京。
  这个紧要关头……他怎么能回京!
  舒仪盯着信,从日期来算,这两日就要到京了,她又急又恼,偏这时候又听到府外禁军巡路而过的声音,声声如同踏在心房,只觉得背脊上冷汗涔涔。
  文绮也瞧出不对劲,忙问:“小姐?”
  舒仪走到书桌前,提笔想要写些什么,愣愣看着纸,想了想又把笔扔到一旁,对文绮道:“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文绮聪明,见舒仪不同往日,就知事情不同一般,“小姐尽管吩咐。”
  舒仪扯下随身所带的玉牌,交到她手中:“带着这个出城去等着小轩,告诉他,千万别进城,速返昆州。”
  文绮应道:“奴婢现在就去。”等她走到门口,舒仪又叫住她:“你跟着府里的下人们从后门出去,等出城后就别回来了,也回昆州去。”
  “那小姐呢?”文绮惴惴不安道。
  “我啊,”舒仪安抚地对她一笑,“过完年就回来。”
  等文绮走后,屋子顿时生静。下了一夜绵绵大雪,清早却晴了,彤彤的红日挂在东方,照着雪光粼粼有如清波,映地满屋透亮。舒仪把刚才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才稍稍心安。
  自从禁军时不时路过舒府门口,她就知道皇帝是下了决心了。这哪来是来保护他们,分明是来监视的——小轩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府。
  她想了会儿心事,低头一看,文绮带来的还有一张帖,她打开看,是宁妃娘娘摆宴邀请。看完她眼皮直跳,顺手就扔掉,似乎这帖烫了她的手。
  方才还对文绮说过完年回昆州,天知道这年能不能平安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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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陵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就来找舒仪,细细问了一遍情况后,脸上有几分怨气道:“宫里又想做什么,都把我们逼到这份上了。”
  舒仪被这一提醒,回想起那日在杨府的经过,心想,这不会是让她最后一次考虑婚事的机会吧?心里没有半点欢愉,倒生出些酸楚。
  舒陵瞧她身边没有人,奇道:“你那个挺伶俐的丫鬟呢?”
  舒仪道:“小轩回来了,我让她去拦着。”
  舒陵一凛:“这个时候是不能回来,三哥六弟都出了事,其他人也都不如意,我们家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万一,万一太公……”她苦涩地咬着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舒仪知道,万一太公有个好歹,那么舒家就完了。
  第35章
  午后,舒仪和舒陵在房中挑选胭脂香料,她们心不在焉,天南地北地闲聊,谁也没有提到当前的形势,满腹心事,怕一开口就难以收尾。
  一个小丫鬟走进来,说道:“七小姐,有位杨公子候在门外,小姐要不要见一见?”
  舒仪微怔,眉挑起。
  舒陵问:“杨公子?哪家的杨公子?”忽然转头看着舒仪道,“不是那个京城有名的风流公子吧?”
  舒仪点头,不是他还能是谁。随丫鬟走出五姐的小楼,一眼就瞧见杨臣,他玉冠裘衣,独立于院中,仪态倜傥风流,衣褶在清寒的风中微微振动,犹如翩翩孤鹤收翼而憩。
  丫鬟的视线时不时围绕着他,舒仪不由心想,难怪能当这风流公子的称号。
  走近了才发现他仰头看着梅树,神色悠闲。院里的几株白梅开地正盛,花朵轻巧,亭亭枝头,花瓣叠叠似雪,这几日雪后,只见枝丫上点点莹白,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是梅,靠近了才能闻到馥郁清香。
  “你家的梅花开的真好。”杨臣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笑道。
  舒仪轻轻嗯了一声。他身上带着酒气,混着梅香熏面而来。
  “怎么?”杨臣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舒仪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心想,这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奈带着他去了后花厅,让丫鬟奉上香茶。
  “你来有什么事吗?”见他一杯下肚,舒仪就问。
  杨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没事就不能来了?”
  舒仪微微一哂,两家又不是世交,也没有特别的交情,没事你来干嘛。
  杨臣笑着摇头:“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变脸如翻书。一杯茶就值得你给这样的冷脸,小仪师妹?”
  舒仪听到这声称呼,一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