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24节
  杨臣已经一口茶尽,吁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道:“宁妃娘娘设宴相请,你已经知道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舒仪看看他,口气颇为冷淡:“宁妃娘娘请我做什么?”
  杨臣唇角微勾,仿佛没有注意到舒仪的口气,温言道:“矩州今年风雪大,已然成灾,三殿下回不了京,纳妃一事由宁妃娘娘做主,你要是能在这次的宴会里……”
  舒仪立刻出声打断:“我不想嫁给三殿下,也不想去讨好宁妃娘娘。”
  “性子真倔,”杨臣轻叹,眸光如霞,“师父也说过,你九岁时练武习字常能三四个时辰不间断,发起狠来性子就像块木头,为此他在背后没少夸奖你。”
  他这话似褒又似贬,这样一句无意提起,却勾起她不少回忆。
  舒仪低头去看茶碗,微微苦笑。恐怕谁也不知道,当年她那狠劲全是被逼的,那时也不过十岁不到,哪里有什么毅力恒心,头一天学武她就悔青了肠子,偏偏师父严厉又冷漠,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被他轻看,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腹诽了多少。夜里骨头就像散了架,疼地难以入睡,她一边哭一边毒誓不再上山。
  第二日却又继续充胖子去了……
  “其实我没有那样的耐性和骨气,”舒仪疏朗地一笑,“我既怕痛也受不了苦,所以你不要高看我,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不是因为骨气。若是我同意了婚事,天下人会怎么看我,舒家没落了,我却荣华了,舍孝义而就富贵,我将背负这样的骂名一世,我生性懦弱,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担负这样重的污名。”
  杨臣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收起慵懒散漫的笑意:“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可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的不是没有勇气。”
  舒仪蹙眉:“你看到了什么?”
  杨臣眼中光如星芒,沉沉的变幻莫测,声音犹如湖面上氤氲的春雾,清润无比:“我看到你心有不甘。”
  “不甘?”
  杨臣轻抚茶碗:“你到底不甘什么呢?是因为不甘婚事被人摆布?还是不甘这个摆布的人是师父?”
  舒仪呼吸为之一顿,他轻轻一句,竟像刀一样刺进她的胸口。
  两人都突然沉默起来。片刻口舒仪涩然开口:“也许两者都有。可不论是懦弱还是不甘,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臣一声叹息,复又笑道:“其实我今天是来提醒你,宁妃娘娘喜欢姑娘的性格娴静知礼,”舒仪正想答话,他抬手止住,续又道,“不管你听不听,这话我已经带到了,以后该怎么做,你可以自己思量。”话语里又没了锐利,温润如水。
  舒仪忽然觉得看不懂这个人,恍惚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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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杨臣走后,舒仪的心始终静不下来,心里巴掌大的地方似乎被杨臣刺中了。她对师父那种懵懂的、青涩的情义被他轻易看穿,让她无所遁行,甚至有些难堪。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她现在和谁过不去呢?和未来的荣华富贵,还是和他?
  她脑中纷乱地想着,转来转去又想到了每次她完成课业时,他温暖而又俊雅的笑容。他曾经不辞辛劳地教导她,而重逢后,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冲他发火,忤逆他的意思。此刻想起来,真是后悔……
  可悲的是,如果重新选择,她依然会这样做。
  舒家当此难关,她无法漠视不理,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舒家。
  为什么记忆与现实有了距离……是时间改变了一切,还是她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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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舒仪随舒陵一起去请安。舒老已经有两天不曾下床,两位名医守在一旁愁眉不展,明眼人都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了些许不祥。
  走进房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几乎要把空气胶着。舒陵面色愁苦,端着刚烧好的汤药走到床边,低低唤道:“太公,我和小七来了。”
  床帐里应了一声,声哑如破鼓,舒仪微微一惊,不过一日未见,竟又显苍老了。
  纱帐挽起,隐约可见舒老半支着身子,他看着舒陵,淡淡道:“当初我问过你的问题,你可还记得?”舒陵道:“记得。”
  舒老咳了两声:“如今答案呢?”
  舒陵答道:“我自知才能有限,现在又逢此危急时刻,更加挑不这重担。”
  舒老点头:“你……咳,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
  两人一问一答都很迅速,让屋内其他人摸不清头脑。舒老抬起头,看了舒仪一眼。
  舒仪感觉到,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没有锐气和锋芒,也不再是权臣的眼睛。
  “你们都退下,”舒老嘶哑着说道,眼睛却望着舒仪,“小七留下。”
  满屋人顷刻间走地干干净净,只留下舒仪,她鼻间所闻的药味似乎越加浓烈,让呼吸都为之迟缓。
  第36章
  舒老慢吞吞地举起手一指床边的矮凳:“坐。”
  舒仪依言坐下,舒老端起药碗喝了两口,眉头深深皱起,说道:“人老了……就越来越怕苦。”
  舒仪将桌旁一小碟桂花酥放到床前:“太公,吃块这个调调味。”
  舒老吃了一小口,微微笑道:“吃完苦的再吃甜的,让人感到格外甜。”
  舒仪也随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把你单独留下。”舒老忽然侧过头来问了一句。
  舒仪一怔,说道:“太公做事总有太公的道理。”
  舒老道:“在你们兄弟姐妹还很小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太过纯真,说话也太诚实,而当你们长大了,一个个都懂得察言观色,我又开始怀念你们小时候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却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咳了几声。
  舒仪沉默不语。
  舒老平缓了呼吸,徐徐说道:“我知道,以往你们几个都怕我,可是今天,我想听听你的真话。”
  舒仪眉一蹙,低声道:“太公想听什么真话?”
  舒老半身靠在金银丝褥的锦团上,沉沉地笑了一声道:“在我眼里,你们还都是孩子,既然是孩子,都应该有属于孩子的秘密,我不会多问你什么,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用真话回答我,不愿意说的你就不说。”
  他满脸皱纹,因为消瘦而双目凹陷,舒仪看着他,心里就不禁有些酸涩,点头说:“好,我会说真心话。”
  “宁妃设宴,据我所知,除了你之外,还有几家小姐,意思也很明显了,”舒老道,“我只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嫁给三皇子吗?”
  “不想。”舒仪断然道。
  舒老吁了口气,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淡淡说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京城中赞誉三皇子的人很多,我怕你一时糊涂。”
  舒仪见他真的一副安下心来的样子,说道:“太公就这么看不起三皇子?”
  “正是因为看得起,所以才不放心,”舒老说道,“狐狸装成羊的样子,本质依然是狐狸,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就在等一个可以伸出獠牙的时机。太子很聪明,可就是猜忌心太重,容易失人心。我就怕有一天,狐狸露出獠牙,真的抢到了猎物。”舒老缓了片刻,又说道,“帝王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我舒家的女儿并不金贵,可也不会靠尚主来博取富贵。”
  舒仪赞同地点了点头。
  舒老说完,仿佛累极了,眉头皱地更深。舒仪劝他:“太公休息吧,有话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舒老一摆手:“以后?我怕没有多少以后了,”沉默了半晌,他又打起精神道,“我今天要告诉你实话,圣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要死,如果我不死,舒家其他人就会遭难,你明白吗?”
  舒仪心一沉,脱口道:“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
  “天子之怒,没有任何方法,”舒老幽幽道,“从我入朝那天起,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你不知道,圣上年轻时曾和我是朋友,到了今天,他迫不及待要在自己死前先逼死我。妄想和帝王白头偕老的女人很愚蠢,妄想和帝王做朋友也同样愚蠢……”
  舒仪见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很痛苦,连忙劝止。
  “太公,不要说了。”
  “你别管我……”舒老空洞地咳了几声,“朝堂上尔虞我诈,生死由天,我早已想地明白,我的一生,有过最美的女人,最重的权势,该有的我全有过,我原本以为并不怕死,可现在知道……我是真的老了,想享受些天伦之乐……你们还都是孩子,我死后,你们该怎么办?难道我的孙儿要看别人的脸色,活地战战兢兢……”
  舒仪扶正他的身体,轻拍他的背脊,一径劝道:“太公想地太多了。”
  舒老喘息道:“我还怕想少了……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死后你们将面对什么……”
  舒仪不敢接口,舒老伸出一只手拉住她:“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几个,你大哥,为人稳健谨慎,但也墨守成规,老二,眼高于顶,把小聪明当成大智慧。老三的性子不能接受失败,老六专于医术,你五姐很聪明,却失之于勇……而你和小轩……”
  舒仪的心猛然绷紧,讷讷看着舒老不敢动弹。
  “你们俩,最让我担心,”舒老咳了几下,喉咙哽着难受,他却硬忍着,“小轩他,因为小时候由农妇抱养,性子正直,你们几个当中,他最不像舒家的人。而你呢,这些年在家过地漫不经心,对几个兄长姐妹也敷衍了事,我知道你真正的品性绝不是如此的……记得你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当年有人说天上的星星成群地落下来,你晚上就吵着不睡觉,等了整个晚上害上风寒,到了第二年,还有人这么说,你完全不长教训,又闹着不睡要去看……”
  舒仪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我怎么不记得。”
  舒老露出一丝微笑,又喘口粗气,说道:“才四、五岁,你哪还会记得,那时很多人都说你娇纵刁蛮,可是你挨了先生的骂,只会偷偷躲着哭,从没有到我这里告过一次状,这样的你——怎能说得上是刁蛮。我不怕你落下恶名声,这世上多有明眼人,自然有人知你懂你,可我怕你骨子里的大性大情,又容易轻信人,你生来就游走在权力边缘,这样的性子,岂不是要让别人欺负……”
  “您别说了……”舒仪把头转到一边,眼角隐约有泪光,“您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舒老点点头,哑声道:“你八岁的时候性情大变,我看你变得坚强自立,心想这对你有好处,也就任由你自然,后来才知道,你是种下了心结,如果我不趁现在和你说清楚……日后舒家散了,你们兄弟姐妹各自一方,这样的情况,我又怎么安心入土……咳咳……”他突然一阵猛咳,舒仪慌张地扶他躺下,扯来绸衾覆在他的身上。
  舒老咳了一阵,似乎要将胸腔里的气全吐出来似的,舒仪急地手足无措,幸好药碗仍是温的,她扶着舒老喝了几口,这才把咳嗽压了下去。
  舒老闭着眼静躺着,岁月沧桑,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即使没有皱眉,眉间拢起的川字犹如雕刻在那里。舒仪曾经害怕过他犀利的目光,现在端详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屋内灯火不足,两鬓花白,皱纹细密,实已是个迟暮的老人。
  舒老慢慢睁开眼,正和舒仪的目光碰上,他叹道:“我有三个儿子,唯一有点出息的被杀了,当年我决定把家主直接传给第三代……你小时候中毒就是受这个所累,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为你去破坏家族的平衡,你小时候不懂,我也不会说给你听——政治有多么残酷,你以后才会懂,你和轩都已足够聪明,可是缺少阅历,我以为还有好几年可以等你们长大,现在都晚了……”
  舒仪勉强笑了笑:“小轩已经进了苍龙旗,日后必然建功立业,封侯封爵,太公不用担心。”
  舒老点头,轻声道了一声“好”,说道:“你们去昆州后的事,我早已听闻。我知道你们两个才华横溢,却也没料到你们做地如此之好。小七,你为昆州王进城挽回声名,还有水患处理都做地极好,可是太过锋芒毕露,我料想已有很多人把目光对准了昆州,可是现在京城正忙着打压我们家,所以还未对昆州施以手脚,以后可就说不定了……”他突然睁大眼,混黄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让小轩紧紧掌控住苍龙旗的军权,而你,也要防范想要夺权害你的人,千万不可心软。”
  舒仪应道:“是,我记住了。”
  舒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我死后,你和你五姐立刻离开京城,把这个宅子和家产全部送给皇家,我活着的时候圣上不会念旧情,等我死了,他或许会心软,你们这些小辈对他也没有威胁,他定会放你们一马,可到时候,其他门阀贵胄不会领情,你们即使受些欺负也要竭力忍着。”
  “太公放心,我和五姐都不会生事。”舒仪答道。
  舒老嘶哑地笑了几声:“我不怕你们生事,我怕其他人生事。”他伸手摸了下药碗,已经冰凉了,转头对舒仪道,“他们在外面该等着心急了,让他们进来吧。”
  舒仪站起身,只觉得双腿腰间酸麻,端过药碗,听见舒老含糊地低语了一声。她俯下身子,把头凑到舒老跟前:“太公?”
  舒老气息不稳,喃喃轻喘道:“孩子,过去种种,别记恨我。”
  第37章
  舒仪走出房,觉得胸中似乎还憋着那股浓郁的药味。拐角处,两位为舒老看病的大夫和舒陵说着什么,面色都不好看,舒陵低头拭着泪,舒仪看地清楚,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
  等舒陵看见舒仪,神色已恢复平静,对大夫们说道:“太公的身体还劳烦两位多尽心力,舒家必有重谢。”
  两个大夫,一个说“尽力而为”,另一个面色凝重没有答话。
  等他们走后,舒陵走到舒仪的身边,扯着笑道:“一大家子这么多的事,忙得我都快要头晕了。”
  舒仪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口道:“姐姐辛苦。”
  默默地走出舒老的小院,姐妹俩人都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同一样的事,又不能冒然说出口。到了后院绣阁前,舒陵拦下舒仪:“小七,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院子角落里有一株冬青,叶犹绿,却披着一层雪粉,上方一钩冷月,月色极淡,像是用笔画出来的又没有着色,只淡淡一笔,幽然如画。树下有一张石桌两个凳,舒陵拉着舒仪坐下。
  因舒老需静养,院中没有仆役行走,静地能听见树叶摇摆的声音,过了半晌,舒陵道:“太公的身体……已经是毒气入髓,药石妄顾。”
  舒仪道:“我知道。”
  “我们舒家家大业大,倒起来也是这样快,”舒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凉和惋惜,“我以前总以为太公位高权重,却没想过,他总是要走在我们的前面,戏里常说‘曲中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现如今,人还未散,繁华已经成了空,小七,你说我们这一遭,是不是同戏文一样了?”